“但如果有哪一天圣光能量产生了异变,恐怕人们会毫不犹豫地将异变怪罪到那些物质身上——怪罪表面上看起来最丑陋的那一部分。”
他侧头用余光看着哈兰:“即便它们本身没有任何错误。”
“主教大人,请——”
“你有三天时间。”
大主教纳苏恩打断他,转身继续用背影对着他,但他的声音却清楚地传向身后,沉稳而充满力量。
“你曾经用三天时间作出决定,开启这段征程,那么也请用三天时间考虑清楚你接下来的选择。在那之后,我会尊重它。”
他停顿了片刻。
“三天内我会保证你们的安全,请好好考虑。”
哈兰走出神殿的时候,雨比想象中的小一些。穹顶放大了雨声的效果。不出所料的是篝火彻底熄灭了。雨滴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也将空气中漫溢的燃烧的气味冲散。
雨中的人似乎等候已久。
他们一起站在雨里,视线相会,氤氲的雨幕遮掩住彼此脸上的表情。
哈兰往前走了一步。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接下来就是一段沉默。从初识到之后的十多年,哈兰没有与奥森一同经历过如此漫长的沉默。雨水打湿他们的头发、脸颊、衣服和鞋,打湿哈兰腰上的短剑和奥森背上的弓。一切都湿透了,冰凉彻骨。雨水在奥森的五官之间滑落,勾勒出那些俊朗的线条,可他的脸却如拙劣的雕塑般生硬,仿佛再也做不出第二种表情。哈兰看着他,等待他先开口。他从昨夜开始就在脑海中为这一幕排演过多次,与现实只是时间与地点的区别。他总以为自己会忍不住先开口,可现在却连一丝说话的欲望都没有。
找不回过去与他相处的感觉,也想象不出那该是怎样一种感觉。
奥森忽然皱了皱眉头。
“放弃吧。”他说,声音喑哑,语气却十分坚定。
“放弃什么?”
奥森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他的眼睛。
陪伴、慰藉、信任,那双黑色的眼睛曾带来的一切,在此刻只剩下陌生。
“莫林.雷斯塔兰没有参军。前任指挥官死的时候,他也不在场。”
哈兰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正发抖。
奥森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兴奋。
“你知道吗?武器大师没有能够修复‘村正’剑身上的瑕疵。”他说,“明明那个缺口非常小,却修补不了。”
奥森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雨水滴进他的眼睛里。
“而且,像‘村正’这类名剑,人们总是会细细研究它的每一部分。那样小的豁口就因为细致入微的审视而变得显而易见。”
“那是战场,他也不是凶手。不,战场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凶手’。”
“眼睁睁看着他的同伴杀死于他有恩的人,他与杀人者同罪。”
蓝眼睛里一瞬间涌出了愤怒。等奥森反应过来的时候,哈兰已经狠狠一拳砸在了他的脸上。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几乎没有犹豫,下一刻就冲上去一脚踢在哈兰的腹部。只听哈兰发出一声闷哼,弯下腰后退了几步,身体剧烈蜷缩起来。奥森意识到自己太用力了,脸上顿时露出后悔与惊惶的神色。他下意识地卸下背上的弓箭,就要跑过去扶哈兰。可不等他这么做,哈兰已经冲到了他眼前,一拳击中他的肋部,紧接着擒住他的手臂,动作敏捷、毫不留情地将他仰面摔在地上。
“为什么?”哈兰用手捂着自己的腹部,俯视着他,脸上满是痛苦。
奥森笑起来。
他就着被击败的姿势躺在地上,放松四肢,又抬起手抹了一把被打破的嘴角。
“为什么?”他说,“我才要问你为什么。不同种族,敌对阵营,这是最初就摆在眼前的——我不是没有警告过你——而现在根本就是不共戴天的宿仇。除非你真的疯了,不然我无法解释任何你现在的举动。”
哈兰喘着气,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像是没有听见他的回答。
“为什么是你?”
奥森愣住了。
“我知道仇恨一触即发。我知道有太多人看见恶魔猎手就想杀了他们。我不想承认、不想面对,可我知道它正等着我。但为什么是你?”
哈兰的声音支离破碎。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脸,抹去上面的雨水。
“我明明知道危险就在身边,但为什么——”
哈兰试图蹲下来,结果坐倒在了地上。奥森看着他,感到心痛如绞。
“哈兰。”
他的喉咙哑了,这一声一定被雨声盖过了。可他说不出第二次。
“如果我早点注意到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是吗?至少不会以这样的方式被呈现。如果我早点让步、早点离开,没有人会受伤。”
哈兰闭上眼睛,用手撑住自己的额头。
地面潮湿、冰冷、坚硬,奥森却不想起来。他的双手紧握成拳,他盯着哈兰的脸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雨哗哗地下,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止,仿佛要将整座城市都淹没。一段彷如无止境的沉默,直到他们全身上下里外都湿透,直到脏腑都像被浸泡在冰冷的水里。
哈兰站了起来。
“你的关心,像座囚笼。”
他转身离开,留下奥森一个人躺在雨里。
☆、第三十八章
篝火晚会的事件在当时并没有造成多大的响动,却像一点星火引燃了一堆凋敝的枯叶。之后的两三天里,沙塔斯各区又发生了至少五起暴力事件,有人因为理念不同而产生争执,有人怒火不得发泄而无端攻击毫不相干的人,甚至有一起是因为训练的时候互相拿错了剑,然后直接用着对方的剑打了起来。街上巡逻兵的数量在一夜之间骤增。所有从中央城区去往奥尔多高地的城民都无一例外地受到拦截搜查。大主教纳苏恩亲自下达的命令,指挥官的宅邸周围也有人日夜巡逻,不让任何可疑的人靠近。短短几天里,整座城市的气氛剑拔弩张。
这一天上午,阳光拨开厚重的云层倾洒在大地上。原本难得一见的阳光总会为驱散阴霾,带来温暖,今天却没有任何这样的效果。中央城区的好几条主干道都空空荡荡,许多人一早就挤进了圣光大殿,等待着旁观里面即将发生的事。今天对于守备联军、沙塔斯城,甚至整个外域来说都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
死一般的寂静中,文森特挤在人群的前端,看着哈兰从面前走过。哈兰两手捧着整齐折叠的战袍,上面横放着象征他身份的那把长剑——至少在此刻他仍是指挥官。他的背脊直挺,脚步稳重而坚定,走过文森特面前的时候极短暂地看了他一眼。即便只是匆匆一瞥,也足以让文森特捕捉到他的眼神。哈兰的眼中没有一丝阴晦,没有痛苦没有哀愁,更没有冤屈与愤恨。在视线相会的那一刻,他用眼睛告诉文森特,我没事。
我找到了答案。它由心而生。
文森特近乎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哈兰走到大主教面前停下脚步。他低下头,将手中的战袍与长剑捧上前。
没有一点声音,神殿中的一切都仿佛静止了。
“你自愿退出,享有不做任何解释的权利。这也是你唯一的权利。从这一刻起,你的身份将被剥夺,你的誓言将被废除,你的权力将被收回,你的命令将再无任何效力。”
他从哈兰手里接过两件物品。
“纳鲁作见证,你已不再是外域守备联军的最高指挥官。
“愿圣光与你同在。”
片刻的沉默,仿佛等待大主教的声音在神殿中消散。接着,哈兰向他行礼,随后按照原路返回朝大殿的出口走去。就这样结束了。仿佛心中一直以来高悬的重石终于落下,文森特目送着他,忽然感到一阵轻松。人群缄默无声,所有人都盯着哈兰。文森特可以感受到从四周涌现而出的截然不同情绪——有愤懑与惊愕,对眼前的结局感到难以置信;有鄙夷与嘲弄,向耻辱之人投去唾弃的目光;也有极少数的同情与支持,但优柔寡断,像是汪洋中的孤岛,微不足道。这些复杂的情感与观念汇集到一起,融合、交织、冲撞,最终以整体的形式呈现,变成凝固又脆弱的沉默。
忽然,对面的人群中传出一声大喊,在一瞬间将这沉默粉碎。
“渣滓!”
人潮骤然豁裂,从裂缝中冲出一个身着甲胄的德莱尼女人,手中的铁剑迸发出凶寒的锋芒。她冲向哈兰,像是把自己的整个身体投掷出去。哈兰反应极快地伸手拔剑。与此同时,文森特奋力拨开挡在前面的人想要冲出去。一切都发生在转眼之间,就在德莱尼冲到哈兰面前、短剑即将出鞘之时,一声尖啸传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那是武器撕裂空气发出的风声。周围顿时爆发出惊叫,人群像拍击巨岩的浪花一样四散开。一把战刃携着蓝光在德莱尼和高等精灵之间飞掠而过,精准无误地劈断了前者手中的剑。巨大的冲力让女人发出一声痛呼,断剑掉落在地上,映射出她惊恐的面庞。
战刃飞旋而归,射入大殿外的阳光里。
一切发生得太快,文森特和其他人一样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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