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鸣凤背对着他,久久不说话,沉默在这时总是令人感到可怕。黑袍人等了许久,以为百里鸣凤心里不快,便道:“不过我会时常来看你,既然你觉得在里面与在外面没有区别,便在这里长久地住下去吧。”
百里鸣凤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睛,脸上神色冷漠。他本来就跟百里鸣岐是孪生兄弟,模样有七八分相似,只因平时他们两个一人春风化雨,一人冷漠如霜,所以很容易区分开来,百里鸣凤一旦做出这副样子,真是跟百里鸣岐像得十成了。
“我也不懂你,为何要助纣为虐。”
“你……”
“我未曾告诉你一件事,我在九皋家虽然不担任何职位,却负责看护命书,诵读命书,每日三卦,日日不断。一来磨练自己的技艺,二来掌控天下大局,我虽学艺不精,但是这三卦从未算空过。”
“……”
黑袍人怔愣在那里,突然醒悟似的喃喃道:“那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吧,这些天看着我在你面前装作陌生人,却不拆穿我……莫非觉得这样好玩么。”
百里鸣凤闭上眼,许久之后,深深叹口气:“妄之……”
他叫出身后黑袍人的名字,无奈又失望:“我不拆穿你,只是希望有一天你能主动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不管是偷偷改掉错误也好,偷偷将我放出去也好,我都会装作不知道这件事,但是你为何还要执迷不悟。”
百里鸣凤转过身,他的手上捏着一张黄色符纸,还在散发莹莹蓝光。这招传讯方式正是百里鸣岐从秘境回来之后用过的,名叫任来去,只要手上持有符纸,不管想传达的人在哪里,都能传到对方手上。
刚刚百里鸣凤也不是听到黑袍人想对方百里鸣岐之后才生气的,而是,他看到了纸上的字……
“卧槽,真是看不出来!姓司的居然是这种畜生!”
无是非一边往前走,一边惊讶地骂道:“我只以为他看不上没修行过的普通人,没想到他连自己兄弟和亲娘都下得去手,我真是大开眼界了!”
干等了快要半个月,百里鸣岐才终于决定行动,只不过他一行动就说要告辞,家里弟子试应该刚结束,还有很多事情要他回去忙,万家论道的大会也快开始了,他得回去准备,大哥的事情他准备之后秉明父亲,然后依靠九皋家的力量来寻人。
司齐门主自然说好,虽然他看上去精神不济,却强打着精神摆了接风宴来招待百里鸣岐和无是非,酒宴过后,他们两个便装作中毒的样子,七窍流血地被司家手下抬了出去。
说到用毒这件事,百里鸣岐不说比得上赤练蝎子,但是怎么也算被红夫人一手tiao教出来的,什么样的毒,什么味儿,百里鸣岐一闻就闻出来了。所以这接风宴一送上来,百里鸣岐就在元神中告诉无是非,假装吃两口,不要贴在唇上,然后便装七窍流血的样子。无是非着实为难了一下,他又没有血,怎么装七窍流血,最后没办法,只好用灵力生生将真气顶岔了,才从口鼻中逼出点血来。
百里鸣岐也没想到,他之前只想借机查出金门到底想做什么,却没想到司齐门主准备的毒药居然这么歹毒,他根本没想放百里鸣岐和无是非生路。
他们两人被送出司宅之后,就避着司齐,找到了他娘。司齐对外一直声称自己娘亲因大哥过世的原因受打击太大,身体不好,所以闭门不出不见生人,无是非和百里鸣岐将她找出来之后,才发现她居然被司齐软禁起来了,一天只送两顿饭,保证她不被饿死,也没有足够的力气逃跑,让个丫鬟照看着,就这么苟且偷生地活了这么久。
无是非一看他娘那副样子就快炸了——他自己没有亲人,甚至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实在想不出,到底为何会有人愿意这样对自己的血亲。
然后他们就从他娘那里知道了司齐这几年做的事情。
司贤确实是司齐杀的,也是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他才将他娘囚禁了起来。
百里鸣岐冷漠地看着前方:“这有什么好不理解的,有些人爱权爱钱,觉得它比亲情血亲更加重要。我见识过很多有这样想法的人,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你大哥会不会有危险……”
百里鸣岐摇摇头:“我大哥的位置无法确定,我只能通过任来去将一些事情真相传到他手上,让他多加防备。”
百里鸣岐说到这里顿了顿:“司齐对我们心狠手辣,对我大哥竟然没下狠手,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无是非一脸懵逼:“啊?怎么这么说?”
“任去来能传到大哥手上,说明他现在没事,至少证明他没杀了大哥。”
“……这样。”
可是这要求会不会有点低?
暗室内,黑袍人抓着自己头顶的黑袍轻轻摘下来,露出一张稚嫩的脸。司齐门主确实年轻,他就算不装嫩,也看得出来年纪小——大概比无是非还小,脸上也没有什么狠厉神色,只是现下被百里鸣凤揭穿了,他脸上除了温驯之外,更多一分惶然神色,看着颇为无辜。
百里鸣凤很难把这张脸与他所作所为联系在一起。
“我不在乎你对我如何,我毕竟只是个外人。可是,与雁循是亲生兄弟……妄之,我现在只想知道,你为何如此?”
司齐与司贤是亲兄弟,同父同母。百里鸣凤跟司贤接触过,知道这人心思单纯,为人又仗义……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两个会走到这种地步?
“难道……难道雁循欺负过你,你才这样恨他?”
司齐看着他苦笑一声:“凤大哥,你出生在九皋家,又是大哥,一出生便什么都有,所以你不明白,一出生便什么都没有的感觉。”
百里鸣凤疑虑更重:“你怎会这样说?金门虽然不是什么大的门派,但是也是世家宗族,你是金门的二少爷,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
“因为金门的一切都是大少爷的,跟二少爷没有关系。你知道吗,凤大哥,我从小就比我大哥强,不管是琴棋书画,还是修行武功,我都比他厉害,都比他学得快,但是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却只培养他!他从来看不见我的进步我的努力。哦,不光是父亲,大哥也如此,如果不是我最后杀了大哥,他根本也不知道我已经练成了奇门七杀第九层,他便是死在我们家的武功绝学之下的。”
百里鸣凤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了,他们的三观如此不同,他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没用。
司齐却打开话匣子似的,冷冷笑道:“司贤那个草包,金门交到他手里只能像七杀门其他的门派一样,没落,被人轻贱,但是我不得不杀了他,这样我才能光明正大接手金门,让我们司家,光耀门楣。”
百里鸣凤气急,打断他:“兄友弟恭,父慈子孝,这才是光耀门楣,妄之啊妄之,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你都读到哪里去了?”
司齐沉默而难过地看着他,许久,他闭了闭眼:“所以我才羡慕你和你二弟,明明是生在九皋世家的兄弟,竟然可以做到兄友弟恭,毫无隔阂,看见你们我才觉得惊讶呢。”
他说完却又轻笑一声:“不过,真相可能也不像你想的那样理想,凤大哥,你太善良了,我将你抓来囚禁这么多天,你应该也看清楚了吧。十八天了,百里鸣岐从未找过你,昨日他还向我请辞,说要回去,要向家主秉明你的失踪与金门无关。”
司齐突然轻笑一声:“你们的兄友弟恭,也不过如此。凤大哥,你放心好了,我已经帮你把他除掉了,现在你们九皋家就只有你这一个继承人……”
“你住口!”
百里鸣凤失望地盯着他,紧紧皱起眉,摇摇头:“事到如今你竟然还在说这种话……我跟我二弟从小一起长大,我知道他肚子里长着的是颗人心,不是颗畜生的心!他也从没做过你口中的那些脏事!”
司齐突然沉默下来,他盯着百里鸣凤看了半晌,这才回过神似的,胸口猛地起伏几次,然后一把抓住面前的铁栅栏,不可置信地说:“脏事?!畜生?!你现在觉得我做的事都是脏事?!觉得我是畜生了?!你也不看看你自己,大少爷,你现在的地位,你身上的衣服,你穿得用的,都是你嘴里的脏事换来的!我真是不明白,你怎么平安活到这么大。百里鸣凤,你真以为自己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吗?我告诉你!你们九皋家做的脏事比我多多了!你弟弟,你父亲,他们手上沾的血也比我多多了!你凭什么说我脏!”
他以为这世上只有百里鸣凤不会这样骂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知道了自己做的事情之后,他也会像普通人一样骂他畜生。
司齐突然扯掉自己身上的披风,露出底下洁白如玉的手臂:“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你以为我为什么能将金门经营成如此规模?!我都是在为你们九皋家做事!”
司齐手臂上生着一条漆黑的花纹,那是九皋家信徒的标志,有这种标志,说明金门已经被九皋家接纳了,允许他们成为自己的依附。百里鸣凤本来想反驳,九皋家没有让他杀了自己的兄长,也没有让他虐待自己的母亲,但是转念一想,却想明白了——九皋氏族为何会成为这样一个大的家族,藏污纳垢,只要能为他们创造利益的人,他们都会接纳……所作所为,确实没有比司齐门主高尚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