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闭了闭眼,敛去悲痛的神色,强打着精神问宋以理:“爱卿方才所言,是什么意思?”
“回皇上的话,几月前微臣到二皇子府中拜访,他兴致勃勃地拉着微臣参观他私制的龙袍,微臣惶恐,于是苦口婆心地劝他‘谋反可是离经叛道的大罪’,他那时轻笑一声,告诉微臣,这是半年后要送给皇上您的寿礼。所以微臣……微臣便没有声张。”
李行之略一挑眉:“哦?尚书大人怎么也不疑心,从古至今,有哪位皇子会送皇帝龙袍做寿礼?”
宋以理:“侯爷也知晓,微臣脑子糊涂,那时只以为二皇子是别出心裁,想给皇上一个惊喜。”
“尚书大人快别这么说,本侯可担当不起。本侯不知晓,实在不敢确定您是真糊涂,还是扮猪吃老虎。”李行之好整以暇地看向他。
宋以理被侯爷阴沉的眼神盯出了一身冷汗,他连忙又朝着老皇帝一拜:“微臣,微臣要是早知道……定然不敢现在才禀告皇上。微臣也是半个时辰前才看见二皇子寄雁传书而来得消息,这就连忙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可尚书大人一来就将二皇叔一箭封喉,现在可是死无对证了。”李行之目不转睛地盯着宋以理的脸,吐词清晰。
倚在龙榻上的老皇帝又是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李景忙上前去替他顺气。咳嗽完后皇帝只觉得连说话也艰难,他有气无力道:“行之,先不要说这些了。李卓兆带来的精兵呢?”
宋以理:“殿外那批‘精兵’,已经被御林军压下,不过在被捕之际,他们纷纷服毒自尽,无一生还。”
李行之扫视了一眼宋以理身后的御林军,问道:“御林军的情况如何?”
领侍卫内大臣统领开口:“无一死伤。”
“哦?一骑精兵就这种程度?我二皇叔怕不是逼宫,而是进来找皇上唠嗑的吧?”侯爷半开玩笑道。
“报!京城外二皇子统帅的大军,已经冲破城门,往皇宫方向来了。”一侍卫冲进来,跪下作揖道。
老皇帝怒不可遏:“废物!围守在京城的那些军队呢?都是吃白饭的吗?”
“回皇上的话,守城门的军队中有人反水,与城外大军里应外合,致使二皇子的军队顺利进城。城中军队现下已经集合完毕,但没有皇上的命令……”
老皇帝听到一半,额角一跳:“吃/屎都赶不上热的!城门都破了还顾及这么一个命令。传令下去,让他们立刻将二皇子的军队截住。”
侯爷接口道:“还有,让老百姓们尽量不要出门,以免误伤。”
侍卫诺诺连声,又飞快退下了。
第55章 演戏
“宋爱卿就先退下吧, 朕有些乏了。”锈金团云的纱帘后,老皇帝轻轻握住了李行之的手。
宋以理应了声“是”,接着道:“皇上还是保重龙体要紧, 这小小军队, 凭我们天朝的实力,不足齿数。”
“朕知道。”老皇帝摆了摆手道, “爱卿退下罢。”
宋以理这才退下了。
他前脚刚一走, 老皇帝忙就按住了李行之的手掌, 急切道:“快扶朕去看看卓兆……”
“皇爷爷不便下床。”李行之有条不紊地指挥太监, “还跪在那里做什么?吓尿的快去清理, 没吓尿的就将二皇子抬过来。”
太监们退的退,起身的起身,大殿中终于恢复了该有的秩序。两个有点眼力见的宫女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担架,传给了太监们。
太监们又连忙将李卓兆安置上去,抬到了龙榻前。
老皇帝颤抖着俯下身去,李行之这才看清了眼前这个人,褪去厚重浮夸的冕冠之后,如雪银丝暴露无遗。
随着发白的鬓角往左, 是一张威严不减、但确实已经衰老了的脸, 以及那双记载着荣枯岁月的眼睛, 已然不似从前那般意气风发。
他的手指轻触到李卓兆的颧骨和眼睫, 若有所失道:“当初宏熤也是这般,往地上一倒,人就没了。不同的是, 宏熤是因为命,而卓兆却是因为这种不光彩的糊涂事。”
李行之缄默不言,只静静地听着。
“老二,你就这般恨我么?”李卓兆天生比别人慢了半拍,脑子也并不聪慧,皇帝对这个儿子,却不可说不关怀。
他不像对待其他皇子那般对他严厉苛刻,为的是不给他太大压力,随他一个快活些的童年。
可是皇上没想到自己对他的这点温柔,却让他多了更多不可言说的压力。
老皇帝垂眼,当年李卓兆其实要比李宏熤早出生小半个时辰,只是皇上当时极其宠爱皇后,不愿让王府的一个小小通房丫头的儿子,压自己的嫡长子一头,偏巧李卓兆出生的时辰又是吉时。
那时的老皇帝也不顾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他最宠爱的女人诞下一子,他人一开心,这两人的出生时辰,就这般说改就改了。
但其实,改与不改,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嫡长子和长子虽然只差了一字,地位和命运,却天差地别。
李行之能感受到老皇帝的手指在自己的手掌上轻轻划过,侯爷把注意力转到了手掌上,老皇帝写下的第一个字是——
戏。
紧接着他的手指继续缓慢地移动。
困。
宋。
皇帝的动作戛然而止,片刻后李行之开口安慰道:“逝者已矣,还请皇爷爷节哀。”
“是啊,逝者已矣……”老皇帝嗫嚅道,原本就萎靡不振的神色上又添疲惫,整个人看上去精神恍惚。
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
可这天下,注定不可能让时人如斯了。
老皇帝转头,继而深深地看了李行之一眼:“你也退下罢,如今海水群飞,天下也不太平了,没有大事,你也不要出去,知道吗?”
李行之点了点头,又无悲无喜地扫了李卓兆的尸体一眼:“那行之就先告退了。”
老皇帝闭眼,微微点了点头。
“戏。”李行之喃喃道。
戏字一语双关,刚才老皇帝握住他手的气力,不太像已经病入膏肓的样子,这说明皇帝病重,是在演戏……那又为什么要演戏?
对了,老皇帝病重的消息传的人尽皆知,以李行之对皇上的了解,他若是当真不行了,反而不会声张。悄悄将一切事情都安排好后,再阖然长逝,这才是他的处事风格。
而二皇子,恰恰是在得知老皇帝病重,近期又只召见过自己的情况下,才坐不住起兵谋反的。
所以第一个戏,是为了引出心思不轨之人。
而这第二个戏,该是指老皇帝身边的人或是朝中大臣。听到这里南子慕打断了李行之,他酝酿道:“这第二个戏,想必就不只一种可能性了。”
“唔……对,第一种情况,皇上身边的人或朝中某位位高权重的大臣在演戏。那还有一种情况,是什么?”李行之望向南子慕。
南子慕:“侯爷有没有想过,你不自觉地将这个‘戏’字,小化了?我倒觉得皇上是指——朝中有人,在布一场大戏,而二皇子谋反,以至逼宫,都只是为他这场大戏拉开了序幕?”
“南公子是从何处窥见的?”宋辞听得脊背发凉,听到南子慕这般振振有词,于是疑惑道。
南子慕侃侃道:“结合后边的困字,可以推测皇帝是被谁设的局给困住了。再者说,他为什么不敢亲口和侯爷道明情况,李景,你皇爷爷平时是喜欢打哑迷的人吗?”
李景摇了摇头:“他不喜欢拐弯抹角。”
“那也就是说,皇上在侯爷手上写下这三个字,是被逼无奈。而在什么情况下,一位九五至尊会被逼无奈?”南子慕顿了顿,自答道,“除非他身边有亲近之人背叛,他被人监视着,人人都有嫌疑,但皇上显然还不能确定背叛的人是谁,所以只好草木皆兵。”
“子慕说的有道理。”李行之给他倒了一盏茶润喉,“虽说谋反是大罪,直接将主谋处死也无妨,然李卓兆毕竟身为二皇子,而且已经封王,如何他宋以理一来,就将他杀死?虽说那时李卓兆情绪激动,拔剑指向皇上,但御林军不可能有射箭的时间,却没有多走几步将他活捉的能耐。”
当时的御林军是听从宋以理的吩咐,但李景想不明白,怎么会有大臣上赶着去杀皇子?皇子即便犯下滔天大罪,那也还是皇帝的骨血,哪怕一开始皇帝不在意,心里也必然会留有隔阂。
而伴君如伴虎,你根本不知道这个小小的隔阂什么时候会爆发。
宋辞的脸色有些难看,南子慕凝视他片刻,突然道:“宋公子要是听着觉得心里难受,那便离开罢,只是——宋公子若是也有……”
宋辞笃定:“无妨。侯爷待我情若手足,我待侯爷也是一颗赤诚之心,明月可鉴。我爹寻常玩乐我管不着,若他胆敢对皇位心怀不轨,我定然……”
“你定然什么?大义灭亲么?话不要说太早了,心里有个数就得了,真遇上亲爹亲兄弟,敢问宋公子的刀砍的下去吗?”
南子慕说话难听,可宋辞冷静想想,又确乎如是。家国大义,他自小就将这四个字置于诸事之上,可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他宋辞可以眼睛都不眨地举着这四个字,砸向他的亲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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