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修远猛地颤了一下。
这突然地一颤,还有之前倒茶时手腕莫名地发抖,都叫谢冬觉得有些不对。谢冬不禁眯起了眼,将何修远来回打量了片刻。月光之下,大师兄其实浑身都在轻微颤动。
谢冬突然开口问他,“师兄,你现在可以起身吗?”
何修远抿了抿自己的嘴唇,没有回答,脸色却微微变化。
谢冬又低下头,看着大师兄的下身。那两条修长的腿,其实抖得更加厉害。
很显然,他站不起来。原因就是那轮满月。
能够坐在那里,让自己的神态动作表现得似乎很正常,就是他此时的极限了。
“果然如此。”谢冬叹了口气,“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放心?”
何修远稍微侧开了视线,“总得有个过程。”
“克制的过程,压抑的过程?”谢冬走了回去,站在他面前问他,“师兄,你究竟把你自己当成了什么?”
何修远两只手一直握在一起,此时握得更紧了一些,“我是一个剑修。”
谢冬皱起眉。
“修行一路,总会面对各种劫数。”何修远道,“我的体质,我的血脉,就是我的劫难。”
“是吗?”谢冬忍不住道,“你以前每个月用阵法把自己包起来,现在又故意在我面前装成无事发生,原来都是在渡劫?”
说这话时,其实谢冬有些按捺不住地嘲讽了。他无法理解何修远的想法,在反问,在质问。
结果何修远反而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好吧,谢冬无言以对,无话可说。
“只要继续这么一直修行下来,这个劫数总会过去的。”何修远道,“在那一天到来之前的一切,本就只是渡劫而已。我们修行之人,难道不都是这样吗?”
谢冬摇了摇头,暗道其实也有些道理,但他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何修远说了这么多,有一点口干舌燥了。他重新拿起桌上的茶壶,继续之前那一杯没有倒完的茶水。这是他终于将这杯茶倒满了,只是手腕还有一点抖,洒了不少到外面。
谢冬默默看着他,看着他在月光下的那张脸。大师兄的眉心一直微微皱着,嘴唇抿得很紧,脸颊也绷着。大师兄拿起那杯茶水,抿了一口,竟然也洒了一些在衣襟上头。
其实他早该发现了,他之前为什么会觉得何修远的表现很正常?
分明不正常,分明只是在忍。
“师兄,你修为高了之后,”谢冬问他,“究竟是欲望变轻了,还是只是更能忍了?”
何修远停顿了片刻。
他将手中茶杯放回去,反问道,“有任何区别吗?”
“区别大了。”谢冬表示,“如果是欲望轻了,你就确实在渡劫。但是如果只是变得更能忍了……看清现实吧,这个劫你渡不掉,你只是在逃避。”
何修远又开始抖,抖得比方才更强烈了些。
于是谢冬知道,他说中了。
“师兄,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谢冬又走过去了两步,站得离何修远更近了一些,甚至伸手按在了何修远的肩头,“就算将来真的有一天,你能完全忍住了,那也只是在忍而已。你觉得这就可以了吗?你觉得这就是渡完劫了吗?”
在被谢冬触碰到的一瞬间,何修远一下子连呼吸都紧了。
他就像是突然被针蛰了一下似的,猛地打掉了谢冬按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但谢冬此时正俯着身,低头看着他,就算没有肩头的那只手也依旧让人不适,颇有压迫感。何修远忍不住站起了身来,“师弟,你……”
但是他现在站不起来,他只是一下子忘了自己还站不起来。
几乎刚一站起,何修远脸色就变了。他的双腿是软的,抖得和筛糠一样。他猛地一个踉跄,只能下意识抓住眼前唯一能抓的东西,整个人都撞进了谢冬怀里。
这发展不在谢冬的意料之内,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呼吸似乎都猛地停顿了一个刹那。大师兄的身段很软,而且与平时给人的冰冷之感很不一样,温热的。
谢冬和他的四百万都突然紧张了起来。
可惜的是,这个意外并没能持续得长一点。何修远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脸色惨白,一下子就将谢冬给推了出去。
然而现在站不稳的不是谢冬,是他。
这么一推,谢冬犹自巍然不动,何修远反而往后面一退,撞翻了椅子,整个人跌在地上。
谢冬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回过神来,忘掉刚才那意外的碰触,让他与他的四百万都稍微冷静了一下。
然后他就看到何修远还倒在地上,没有起身。
大师兄的那张脸原本还算得上神态自若,甭管是不是装的。但此时此刻,那张脸已经爬满红潮,呼吸也很重,显然已经装都无法装了。
谢冬和他的四百万差点又激动起来。
但很快,他便发觉,何修远此时望着他的那种眼神,透着一缕绝望。
第46章
谢冬看到何修远这幅样子, 想到刚才碰下了肩膀就激起对方这么大的反应,顿时连该不该扶他起身都不知道了。
但是不扶吧, 他看着大师兄这么跌在地上,又不像个话。
何修远用手撑在地上, 去拉边上的椅子, 好不容易支撑自己稍微起来了一些, 又两腿一软, 跌得跪坐在地, 反而呼吸更重了一些。
谢冬最终还是伸出了手, 征询何修远的意见, “师兄, 要我帮你吗?”
“不。”何修远咬着牙道, “你别碰我。”
谢冬只得又收回了手。
但这么不尴不尬的, 也不是个事。
到了这个时候,谢冬自然已经明白自己做错了。或许他早就知道, 打从最开始他就知道, 哪怕要谈谈, 也不应该选在这个时候。
更何况他过来时,本以为会看到一个紧闭的房门, 或者一个包好的大茧……说老实话, 若真是一个紧闭的房门或一个包好的大茧,他或许会有些失落,但站在边上看看,也挺满足的。仔细想想, 他大半夜的自欺欺人跑出去散步,本来也只是想要看到这些而已。
结果大师兄非但开门,还让他进来,与他对话。
对谢冬而言,这是一个惊喜。惊喜之下,患得患失,他最后自以为看破了大师兄的状态,更是得意忘形,才一手导致了眼前这个糟糕的结果。
嘭咚一声。大师兄再一次试图起身而失败,反而将那把椅子给推了出去,连个可以支撑的东西都没有了。何修远跪坐在那里,愣了一会儿,越发咬紧了嘴唇,额头上的汗落在了地上。
谢冬停止了自责。此情此景,哪怕自责也是不合时宜的,他应该想办法弥补。
何修远看了谢冬一眼,想要谢冬出去。他并不希望这副难堪的样子被师弟一直看着。
结果何修远还没有开口,谢冬已经转了身,走出了房门。
何修远深吸了一口气,稳住自己的呼吸。他应该庆幸师弟的善解人意吗?但是对方出去得这么干脆,又让他的心里有点空落落的难受。
然而仅仅片刻之后,何修远还没来得及弄清自己的思绪,谢冬突然又回来了。
谢冬只是在外面捡了一点树枝。
他将树枝摆在地上,半蹲下去用双手按住,往里面灌注着自己的灵气。很快树枝便发了新芽,往何修远那边延伸而去。
谢冬是琼炎之体,并不擅长玩木头。但他好歹是个正统的法修,虽然只是凝元,面对自己不擅长的领域,也总比大师兄玩火的时候要来得好一些。树枝的新芽在大师兄的身遭盘结成一块椅面,又从底下生长出矮矮的四足。
树枝椅面的高度与位置,都十分合适。等做到了这些程度,谢冬便停下了动作,抬起头看着何修远,也不说话。何修远估摸出他的意思,试着往身后一靠,果然正正好便坐了上去。
谢冬还怕他倒了,赶紧又让这些树枝长出靠背和扶手来。这一下弄得有些急,谢冬浑身的汗都出来了。
再然后,椅面下的四个小短腿才慢慢开始往上长,托着何修远。谢冬废了好大的力气,终于叫这些树枝长得和之前那张椅子一样了,重新让何修远端端正正地坐在了桌旁。
谢冬这才抹掉额头的汗,暗自庆幸大师兄的分量不重。
“师弟,”何修远将双手搭在桌沿上,“多谢。”
“别,师兄你千万别谢我。”谢冬又过去捡起那张刚才被何修远不慎推到一旁的椅子,端回来,摆在树枝椅子的边上,“本来就是我害的,你别打我就行了。”
这么一比较,那把树枝椅子虽然各种尺寸都和这把一样了,模样却丑多了。想到这玩意是自己造出来了,谢冬只觉得自己的审美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不禁露出不忍目睹的眼神,“今晚你先将就将就,明天再换回来。”
何修远摸了摸身下的枝藤,只觉得一阵新鲜的木香十分怡人,丝毫不明白谢冬的感受。
而谢冬说完了那话,踌躇了片刻,又道,“师兄,今晚是我太唐突了。”
他低低向何修远道了声歉,期间一直观察对方的神情。此时大师兄的神态已经恢复,就像今晚谢冬推开门时所看到的第一眼一样。甭管是不是装的,至少看起来正常了。谢冬便稍微放下心来,然后就想要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