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幡然悔悟的冯公子领了一堆道士回府除妖,他一脚踢开房门,寻找那个骗了他的妖怪,可房间里早已空空如也,只剩了一床凌乱的被子和桌上用玉石镇纸压着的纸条,大意是见你这番丑态毕露,我感到很失望,但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也不会报复你。
这位冯公子后事如何就不得而知了,毕竟这是清阳妖户籍,接下来的一大段是十年后的事情,原先的道姑早就脱去了道袍,摇身一变成为汴州西的旅店老板娘,自称三娘子,有趣的是她的外表也有意进行了改变,在旁人看来她是个三十岁的美貌妇人,丈夫病故,为生计所迫开了这家旅馆,选址选的好,客流量大,收入颇丰。
本来她已经愿意遵守人间规则,以劳动换取钱财来维持生存了,但是以除妖为己任的华山道士并不会因此而网开一面,更何况这只妖还曾经杀了他们的同门,于是在集齐了众多道门高手之后,他们决定便装出行,装作路过的商户住进三娘子店里,再趁其不备击杀之。
他们将三娘子想的过于愚蠢,认定了自己不会被识破,甚至面对三娘子的热情招待不曾存过一丝疑虑,这注定了他们的除妖之行有来无回。
那一天阳光出奇的好,带路的长胡子道长认为这是个好兆头,马上就望到了酒店那一面迎风飘动的酒旗,他示意让大家整理一下队形,两个人抬着装了武器的货箱,其他人规规矩矩站到了两侧。
旅店的生意真不错,口碑也好,怎么就是个妖怪开的呢?队里一个小道士跟在后头很是惋惜,那旅店大门前的木板上刻着四个大字:板桥客栈。
小道士觉得这很没有品味,为什么不叫聚财、来福这种寓意好的名字呢?妖怪就是妖怪。
门内挂了黄铜大铃铛,一推门就开始响,小道士觉得三娘子很无聊,明明妖怪五感远胜常人,何必这么惺惺作态。
他们刚一进门,身后便又来了一名客人,大咧咧坐在了一张最大的桌子上,小道士奋起谴责:“明明是我们是先到的,而且我们人这么多,你占了这张最大的桌子,让我们坐哪儿去?”
那位客人一跺脚:“坐地上。”
真是无礼,小道士正要喊老板娘来主持公道,被带头的长胡子道长拦住,悄声呵斥:“别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切莫再生事端。”
三娘子姗姗来迟,她今天打扮的比往常更漂亮,先是询问那位占了大桌子的独行客人:“你喜欢这张桌子吗?那边有张檀香木的更漂亮。”
那客人摇头:“不,我哪张也不喜欢,我喜欢你床上那张。”
小道士急了,虽说这人无礼在先,可也见不得他羊入虎口:“等——”
话未说完,已被长胡子道长捂了嘴:“正事要紧。”
小道士迷茫了一瞬,捉妖比救人还重要吗?但他没有问出来,老道长德高望重,既然他这么说,那就是了。
三娘子听这人言语轻佻,心生不喜,面上偏不露声色:“您这边请吧,我去设座。”
“我叫赵季和,多谢三娘子。”
三娘子点了点头,转而对那群道士说:“各位先请坐吧,我去备茶。”
赵季和轻蔑地看向小道士,转身跟着三娘子上了楼,客房尽头便是她的房间,三娘子正要开门,赵季和却忽然压低声音:“刚才多有冒犯,这位姑娘,你可知自己犯了怎样的过错?”
三娘子苦笑道:“你是说那群臭道士吗?”
“看来姑娘早就知道了,还请原谅我多此一举。”赵季和从许州出发,前往洛阳投奔亲友,半路碰到一群形迹可疑的商贩,便一路尾随至此。
三娘子见他气度不凡,有着与方才截然不同的言行,出言挽留道:“还是得谢谢你,天色已晚,如果不介意客栈简陋的话,这位好心人就在此地住一宿吧,我会做饭来好好招待你的。”
赵季和微微一笑:“那就有劳姑娘了。”
楼下的道士们自然没有想到他们拙劣的伎俩是这么不堪一击,他们围坐在一起等着夜晚的来临,到那时,他们将布置好一切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三娘子镇定地给他们安排了房间,每个房间里都放置了茶水点心,小道士一路下来已经是饥肠辘辘,待三娘子出门后便探手取来塞进嘴里,老道长心下一惊,连忙呵斥道:“放下!妖孽的东西你也敢碰?”
小道士吓了一跳,一口点心噎住了喉咙,慌乱之下顺手拿起茶水喝了下去。
老道长平时最是偏爱他这个小徒弟,一时间方寸大乱,为了让他将点心茶水吐出来,一掌拍向小道士的腹部。
小道士骤然遭受重击,双手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气声,不过几秒的时间,竟是活生生被呕吐物噎死了。
老道长伤痛欲绝之下将这一切都归罪于三娘子,他毕生都在痛恨这些非人之物,尽管葬身符咒下的妖怪们有很多并未作恶,但他坚信妖力的存在违背天理,何况先后已经有两位徒弟都葬于这支银钗之手,又怎么能放过她?
半夜三更,他摸黑出去挨个敲响其他道士的门,又趴在三娘子门缝上看里面的动静,三娘子拉了窗帘,屋里漆黑一片,这位老道长什么也没看到。
他又探身去查看赵季和的房间,一看之下心惊胆战,赵季和此刻居然在操纵木头人偶,他点了三支蜡烛,在空地里演了一出耕种收获的木偶剧,鬼影重重之下,木偶剧落幕的瞬间那片空地上铺满了面粉,老道长倒吸一口凉气,这赵季和竟然是个术士。
老道长回屋后惴惴不安,但还是决定按原计划行事,坐在椅子上等着其他道士的到来。
半个时辰后,屋子里还是只有老道长一个人,他坐不住了。
老道长怀疑同伴们睡的太死,索性撬开了一扇门,触目所及,他愣了一下。
房内正中央放置了一只巨大的木马,和人一般高,或者说,和他这个师弟一般高,在昏黄的灯光下,那只木马纹丝不动,背上披了一件道袍。
老道士打开师弟房内的货箱,原先的满满一箱衣物和法器大都不见了,只剩了老道士的道袍和他的铜钱剑,而他的身后,三娘子悄然靠近。
老道士见烛影摇动,大惊之下提剑转身,吼道:“妖孽,还我师弟来!”
三娘子冷笑,抬手打飞他手中的剑,单手掐其咽喉:“臭道士,你们自己找上门来就别怪我不客气。”
三娘子问:“你心存恶意吗?我这点心吃下肚,好人不会有事,但成日想着谋害他人的恶人就会变成木马。”
说完一手抓起桌上的点心送到他面前,老道士拒不下咽,被三娘子掰开嘴硬生生塞了下去,刹那间,老道士就地化作木马,再也动弹不得。
三娘子为木马披上道袍,这是最后一个。
赵季和咬着点心斜靠在门口:“姑娘,你这点心做的真好吃。”
“你为什么帮我这个妖怪?”
“在我看来这些杀戮成瘾的恶徒才是妖怪。”
赵季和进屋后拍了拍两个木马的头,木马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到拳头大小,随后他揭开装满木马的包裹将其收了进去。
第9章 暗潮
翌日,赵季和即将离去,他向三娘子告辞:“我就要进京了,保重。”
三娘子对着他的背影踌躇再三,终是忍不住喊道:“赵季和,你还会来吗?”
“当然,不但会来,我还不会再走,只求姑娘不要赶我。”
晨光熹微,赵季和向着万家灯火处而行,他挥动马鞭作了暂时的告别。
一个月后,赵季和带着一箱黄金回到了板桥客栈,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术士不再执着于名利,他和三娘子成了婚,亲热时很喜欢吻她腰上的那圈漂亮花纹,客栈的生意也一直不错,命运着实善待了他。
赵季和至死都没有问过三娘子到底是什么妖怪,寿终正寝的那一刻,他看着同样白发苍苍的三娘子说:“让我再看看你年轻的样子吧。”
三娘子照做了,微笑着收回了时光的假象,一切衰老的迹象如齑粉消散,她又是一个初生朝阳般明艳的小姑娘了,赵季和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汴州的荒野上新增了一座坟墓,三娘子在那灰白墓碑前放了一束白色野花,她说:“我还会找到你的。”
周栎将厚重的字典放回了书架,长吁一口气,这个事件中到底谁才是谋杀者已经不得而知了,清阳妖户籍的记载未必完全真实。
浮云如白衣,斯须变苍狗,如今的赵三姐是否还记得有个叫赵季和的术士呢?可能是记得的,毕竟那段时光那么美好,但也可能不记得了,她改名为赵三姐的原因是不想忘,而人一旦生出不想忘记这个念头,则离忘记也不远了。
他将蛛丝戒指取下来放到一张绷了牛皮的桌面上,四根铁丝在戒指上缠了两圈,分别固定到桌子四角。
床底偷摸着放了个枣红色木雕八角盒子,是传统糖果盒的样式,稳重,大方,每个角上有个针眼般的小孔,他一手按住底座,一手小心地掀开盖子,里面的东西骤见日光,缩成一团,过了一会儿才展开了长脚——那是一只啤酒盖大小的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