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周栎习惯性地应声。
“这山我认识,以前不是这样的。”陈愿在胸前比划了一下,“它以前土堆一样高。”
周栎顿时不知怎么接话才好,这家伙显然又陷入了追忆似水流年,一种荒谬感油然而生。
兔子……就算是妖怪……能活这么久?
好在陈愿很快就恢复了状态,指向远处的阶梯,“去玩儿吧,那边人真多。”
“上次大街上你突然头顶长了俩大长耳朵……”周栎刚好手腕上系着一根黑色绳,顺手帮她扎了扎头发,“话说你现在那俩耳朵是假的吧,跟你说话是不是得凑到头顶说?”
地图字小,陈愿正在揉眼睛,闻言从兜里掏出一顶灰蓝荷叶边的渔夫帽,“不是假的,上次是闻到百香林的点心味儿没控制住。”
周栎一回想,好像确实路过了那里,排队的人还不少,鉴于他对这种甜腻腻油津津的东西实在没什么食欲,大概当时没注意到陈愿的心思。
“你一只兔子,不好好地嚼青菜,居然喜欢吃甜?”周栎坚信陈愿就算变成了人本性还是兔子,尽管那小东西既不喜欢吃菜胆子也不小。
“这就是你见识少啦,自从有了人的味觉,我不知道喜欢过多少种甜食呢。”她看起来有种故作深沉的稚气,得意地瞥了周栎一眼,“走吧,去跟个导游,瞧瞧这小土丘这些年成了个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说完她将帽子往头上一扣,踩着半湿的泥土,穿过层层雾气走向人群。
第2章 山鬼
周栎整理着被兔崽子翻乱的黄土色大背包,正要让她慢点走,一抬头却发现美景还是那幅美景,本该在眼前的人影却消失不见。
“陈愿?”
没有回应,四周的雾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浓,泥土的腥气混合着松柏和岩兰草的木头味缓缓地充斥着这片区域,周栎的神经随之绷了起来。
地上的枯枝“咔嚓”一声碎裂,周栎绷起神经,迅速活动手指按下右手戒指的机关,“呲──”,顷刻之间,一把刺往他要害处的匕首被几条银色丝线缠住,悬在了心脏正前方。
他松了口气,额前后知后觉的冒出冷汗,幸好有那老和尚给的法器,不然今天真就交待在这儿了。
周栎转身调动丝线进攻,身后之人却似洞悉他的举动一般一跃而起,他收势抬头,与树枝上的人影遥相对峙,他此时唯一的武器就是手里还没有熟练使用的蛛丝。
那个身影立于半空中寂然不动,周栎尽力稳着自己的声带问了一句:“你是什么东西?”
树叶无风而动,上空传来了略微沙哑的声音:“刚刚你身边那个东西,什么时候活过来的?”
冲着陈愿来的?周栎谨慎地回答:“什么时候活过来的我不知道,自打两个月前我碰见她就是个兔子精了。”
“您在那儿站着不累吗?现在是文明社会,有什么事不能去吃顿饭解决呢?”
黑影闻言身动,猛地扑了下来,周栎猝不及防,指关节一疼,猛地被人制住,他嘶的一声抽了口气。
“这种小玩意儿少在我眼前晃,你跟我去个地方。”说完那人松开他的手,走到一棵老松树的根部俯身敲了敲。
松树上覆着一层厚重的苔藓,部分蜿蜒曲折的树根暴露在空气中,他穿着异常单薄,在这已经升起寒气的深山里显得不合常理。
周栎搓了搓酸疼的手指跟了上去,只见原本干瘦的松树枝干转眼间膨胀数倍,还体贴的给他留了一扇门。
被门吞进去之前,他瞥了一眼树干上挂着的植物小贴士:平顶松,常绿乔木,生长迟缓,多数矮小……刹那间眼前一黑。
老松树非常贴心地配了门轴咯吱咯吱的摩擦声,等他深吸一口气抬头时,正对上一双略带疑惑的黑眼珠子。
“你叫什么名字?”他的身量和嗓音都像个正处于变声期的少年人。
“周栎。”他环顾四周,墙壁中央的鹿角上挂着一盏油芯灯,房屋主人弯下腰在红木方桌落漆的桌肚里摸索起来,翻找出两只白瓷杯,拿绒布擦拭了端端正正摆在桌子上,又从壁橱里拎出一壶热茶水,倒进两只杯子里。
周栎暗自揣测着这位是个什么东西,人妖鬼仙占了哪个位,观察了半天也只排除了人这个选项。没有人在这种地方定居。
渐渐的,茶香驱逐了阴湿,周栎看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毫不犹豫坐在了桌子对面。
“我不过是一只松树里化出的山鬼,有朋自远方来,那就喝杯茶吧。”山鬼的形体约莫十五六岁,走在街上最多被认为是装病逃课出来的中学生。
有朋?可惜您没把我当朋友,片刻之前还打算一刀戳死我,周栎漠然道:“山鬼大人好兴致,可惜我只想快点出去看风景,您有什么事请直接说。”
“借你的讹兽一用。”山鬼不打机锋,“就是你口中的兔子精。”
“恐怕不行,这一借还回来的只剩骨头了吧?”周栎回绝的彻底,“兔子虽然养的麻烦,但是已经化形,享有基本人权。”
老和尚的杂书里好像提过这么一句:西南荒中出讹兽,其状若兔,人面能言,善欺人,其肉鲜美,食之,与天地同休,不死长生。周栎心下暗惊,陈愿果然不是普通的兔崽子。
山鬼闻言并不恼怒,眼中尽是困惑:“你为什么不喜欢喝茶呢?不能陪我喝茶吗?”
周栎看着山鬼幽深的眼睛,不自觉地拿起身前的白瓷杯,唇与杯的距离逐渐缩短,正待一饮而尽,戒指上镶的黑曜石忽然闪了一下,周栎一个激灵,垂眼看向杯中的茶,只见方才的茶水竟然变成了血,深红色的液体表面还映着他刚回过神来的双眼。
“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周栎缓缓放下茶杯,心中一阵后怕。
山里的精怪最擅长的就是蛊惑人心,一旦喝下他们的血就会听之任之,失去心智。这种程度的把戏本不会中招,周栎凝神细想,破绽应该早在房间外对峙时就出现了,浓郁异常的松香和草木腥气迷惑了他的感官,之后山鬼有意将他引进这个昏暗的房间里,引导周围的气息逐渐变得温暖干燥,就像一只蜘蛛一步一步将猎物织进它的网中。
倏尔,周栎的蛛丝直直击向墙上的油芯灯,灯灭,屋里却没有陷入黑暗。
随着昏暗的光源消失,幻觉褪去,一面墙壁上现出窗户,日光一泻而入,桌子上残破的红漆消失,低头一看,茶杯中仍然是深红色的血液。
山鬼若有所思道:“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
“您老就直说要用它干嘛吧,我一定能帮就帮,快别在这儿跟我演红楼梦了。”周栎看见阳光,恍如隔世,只想快点结束这场《我与山鬼有个约会》,尤其是这个山鬼的精神好像不太正常。
“救人。”山鬼看起来不想多言,大概性格所致,求人也求的言简意赅。
“救人?”也对,周栎反应过来,这山鬼本就不死不生,陈愿的后腿肉也就对我们这些朝生暮死的人有用了。
周栎生怕刺激这只山鬼,斟酌着用词说道:“先不说刚才那只讹兽又走失了,就算它原形蹲在盘子里,这种违背它意愿的事也不能由我做主啊,您要不再想想别的法儿?”
山鬼闻言皱眉,听出他话语间的推辞,脸色阴沉下来:“周栎,你砸了我的焚香灯,是不是该赔偿?”
“你这杯茶水是不是也该解释解释?”周栎轻轻地晃动茶杯里的液体,眼睛的余光观察着那扇看似和外界相连的窗户,窗外景色不太陌生,应该就在原来的地方,如果从这里出去,不知道有几分胜算。
山鬼不急不缓地又拿出他的大肚子不锈钢茶壶,将衬衫袖子挽至臂肘,小心翼翼地往桌上的水培龟背竹里倒了些血,“只不过问你要块兔子肉而已。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这山鬼血不同于普通精怪的血,有伤的活血化瘀,没伤的延年益寿,还能害了你性命不成?”
在这不太顺利的谈话下,山鬼悠然自在的样子竟然颇具禅意,可惜周栎此时一心想逃出困境,只觉得这只山鬼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志在必得的气息,令人不安。
血滴入水四散开来,忽然水面微微起了涟漪,山鬼站起身来,皱眉喊道:“谁在敲门?”
整个房间开始颠簸震动,只见那山鬼忽然捂住额头,似乎受了重创,周栎心下一喜,驱动蛛丝猛地击碎玻璃窗,趁势屈身往窗外一跳。
“唔──”周栎没有喊出声,一刹那就被人拦着腰,捂住嘴,拖到另一处黑暗的地方。
他的耳边传来噤声的警示:“嘘──窗外是陷阱。”
来人并不是山鬼,他的身上有种熟悉的味道,让周栎回想到童年时期在寺庙居住的生活,桌前余烟袅袅的香炉,还有老和尚为了省电开着的一盏昏黄灯光。
周栎整个人被压在墙壁上,感觉身后之人没有恶意,索性放弃了挣扎。等他冷静后,身后的人转而抓住他的手腕,拉着他走向一个方位。
他的眼前是黑暗,耳边是寂静,唯有一丝神经幸存,紧紧攀着手腕上的触觉。
忽然,尚存的那根神经感知到制约力量的消失,那人如同功成身退一般离去,眨眼之间已经将他带到游客云集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