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种哺乳动物都有成年后独立建巢的生物本能,你是单细胞生物吗?”林斯道。
凌一的眼睛都委屈红了:“你不是我的监护人吗。”
“我们之间的监护关系早在你成年的那一天就终止了,”林斯又调出了关于监护关系的文件,说辞十分有理有据,逻辑严密,甚至举出了例证,“郑舒以前也是唐宁的监护人,但是你见过唐宁去郑舒的起居室吗?”
“他们不一样……”凌一刚刚开口反驳,忽然之间整个人都窒息了。
唐宁和郑舒。
其实没什么不一样。
都是上船的时候还未成年,于是飞船指派了监护人,十八岁解除监护关系。
——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变成了那个样子。
凌一至今仍然记得,许多年前,自己生日那天,从来不关注这种事情的唐宁破天荒给自己发了祝福消息,只是为了顺路询问一下郑舒最近怎么样了。
他并不自己去向郑舒发消息,因为郑舒的回复一定非常格式化,非常官方,就像他对所有表面朋友的回复一样。与收到一份自动回复相较,他宁愿从别人口中旁敲侧击。
还有别的时候,也是这样,他们之间的交流永远只有冷冰冰的工作交接。可是,在很多年前,唐宁也是一个被郑舒牵着长大,眼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孩子。
现在这种比陌生人还陌生人的相处模式,郑舒难受不难受凌一不知道,但他知道唐宁是难受的,每次看到那种明明难过却要假装无事发生的神情,他都宁愿他真的是个心中除了代码和数学外什么都没有的人。
现在林斯也要和自己分开了。
他也要像郑舒对待唐宁一样对待自己了。
凌一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崩溃了。
他转身走进隔壁自己的房间,关门,背倚着门,茫然地望着银白的天花板。
“凌一?”林斯在敲门。
凌一声音很低:“我生气了。”
林斯微蹙了眉,停下了敲门的动作。
他在反省,刚才的语气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但是似乎又没什么不对。
凌一确实是应该习惯自己住——他倒是无所谓,孩子喜欢和自己亲近一点,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一个心理正常的孩子似乎并不会这样做……在地球上,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多半已经和女友睡在一起了。
更何况,飞船上全是叶瑟琳的昔日下属或同僚,林斯并不想因为这种事情,让凌一在他们心中的形象受到影响——二十几岁的人还和监护人睡在同一张床上,和尿床又有什么区别?
根据他的观察,这小东西在别人面前还是要脸的。
林斯面无表情地思考了一番,最后回了自己的房间,拨通了阿德莱德的通讯。
“我亲爱的朋友林斯,距离你上一次主动拨通通讯已经过了十年,你终于记起你可怜的前任室友和朋友了吗?”
金发碧眼的阿德莱德懒洋洋靠在沙发上,对他道。
“我遇到了一些问题。”林斯十指交叉放在办公桌上,斟酌着用词。
“我不在意你遇到了什么问题,只在意你到底什么时候接受治疗。”阿德莱德眯起了眼睛。
“我认为我现在的心理状况非常健康。”
“身患绝症的病人在看到诊断结果之前往往也觉得自己很健康。”
林斯选择不和他扯皮,直接进入正题:“凌一的状态有点不对。”
阿德莱德坐直了身体:“你怕是在开玩笑,那种等级的小天使是很难有心理问题的。”
“算不上心理问题,”林斯已经斟酌好了自己的措辞,道,“以前你给我发过一些关于凌一的东西,讲幼态持续——说飞船上的环境并不适合孩子成长,他的心理年龄可能增长十分缓慢。”
“没错。”阿德莱德点了点头,“但是在远征者上的生活应该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和其他人的相处没有问题,”林斯道,“但是对我的态度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五分钟前我劝他和我分房睡,然后就生了很大的气。”
“你是说俄狄浦斯情结吗?”阿德莱德明白“和小时候一样”形容的那种状态,神色认真了起来,审视地看着林斯。
“有一点像。”林斯道。
“所以现在你们的关系如何?”
“他回了自己的房间,并且拒绝给我开门。”
“有意思呀,”阿德莱德托腮,“你也有被拒之门外的一天。”
他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筋骨,正色道:“你不要动,暂时交给我。”
林斯点了点头。
林斯不是一个根据自己的判断胡乱解决问题的人。在确认和凌一的相处绝对存在问题后,他选择了正确的解决方法,询问一名合格的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拨通了凌一的通讯,他非常有耐心,知道把自己关起来生闷气的孩子并不想接别人的电话,因而拨了一次又一次。
凌一终于接通了。
阿德莱德的全息投影出现在房间。
他笑眯眯坐在凌一面前,看着他。
房间没有开灯,凌一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脸色有些苍白,抬起头看他。
那样郁郁的神色,让人恍惚间回到中世纪昏暗的古堡,古堡的主人是一位年轻的世袭大贵族,拥有紫罗兰公爵之类的封号,靠啜饮鲜血为生。
阿德莱德微微怔住了,不是因为他的容貌,而是因为他的神情。
一个人的神情和身体姿势能透露出许多信息,在天才而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眼里,一切都无所遁形。
他眼神里那种迷茫的悲伤,绝无可能来自成长的烦恼或俄狄浦斯情结的困扰。
那分明是——为情所困。
“林斯让你来的吗?”凌一淡淡问。
“林博士放心不下他家的小朋友。”阿德莱德坐到他对面,微笑道。
“我觉得是因为他认为我有问题。”
“其实并没有问题,”心理医生笑容温和,能使人放下一切警惕,“听说你们就一张床上能否躺下两个人这个问题产生了冲突。”
“他说成年的动物应该学会自己居住。”
“问题不在这里……”阿德莱德勾起唇角,“你爱他。”
他认为这句话落下,会看见凌一恍然大悟走出迷茫的样子,但出乎意料的是,凌一就像听了一句再平凡不过的话一般。
“是啊,”他恹恹道,“我当然爱他。”
“不,不是那种爱。”阿德莱德轻声道。
“你要把爱也分门别类吗?”凌一问他。
“没错,”阿德莱德挑挑眉,“我喜欢把爱也分出界门纲目科属种。”
凌一笑了一下:“听起来很复杂。”
“其实也不复杂,”阿德莱德耸耸肩,“比如说,幼崽对父母的爱,父母对幼崽的爱,父母对长大后幼崽的爱,长大后的幼崽对父母的爱。”
“它们不是一种爱吗?”凌一想了一会儿,道,“对长大后的幼崽的爱就是把它叼出巢穴吗?”
“我对生物学的只是并不了解,但我知道只在一种情况下,两个成年个体会长久在同一个巢穴居住。”阿德莱德用那双碧绿的眼睛温和地望着凌一。
凌一沉默了很久,最后才低声道:“谢谢。”
阿德莱德还想说些什么,通讯忽然被凌一单方面掐断了。
“啧。”他靠在沙发上,说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语气词。
居住在同一个巢穴里的,当然是配偶了。
夜空下,凌一在想八年前。
八年前决定离开林斯的那一晚,也是在这样的星空下,他望着沉睡未醒的林斯,心中全然是难过,仿佛下一刻就会痛哭出声。
那时候,他就在想,为什么,看着明明是这么喜欢的林斯,却想要哭。
此时此刻,他却忽然想起一段歌词来。
露西亚数据库里存着的百万首之一,是中文,他并不陌生的语言,不知道源自什么时代,旋律已经忘记了,有两句却记得格外清楚。
不只是记得清楚,最初听到那样两句词的时候,心弦便突然为之一颤。
……喋喋不休,时不我予的哀愁
……还未如愿看见不朽
还未如愿看见不朽。
他抬头望夜空。
深夜星空,辉光闪烁,黎明浮沉往复,天光破晓。
作者有话要说: 俄狄浦斯情结:恋母弑父,对父亲或母亲的独占欲。
歌词来自《山丘》。
林斯没往那方面想不是迟钝,有别的原因=w=
至于这一章的意思,诶嘿嘿(神秘的围笑)
第62章 费米悖论(1)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 林斯刷开了凌一的房门。
阿德莱德最后说, 凌一不存在心理上的问题,然后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大致意思是——你摊上事了。
既然没有问题, 那就是单纯的生气?毕竟这件事确实有些突然。
他进去的时候,凌一还没有醒,眼睛闭着, 半边脸埋在雪白的枕头里, 是微微蜷起来的姿势,漂亮且安静。他的感官一向灵敏, 但面对林斯的时候经常失效, 比如现在,根本没有被吵醒。
林斯看着他,感到心中很安宁。他在床边的扶手椅上坐下,翻开一本书看,等凌一醒过来, 再和他好好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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