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声色之下
“不会,”薛藏雪回答,“此人不擅乐器,不能音攻。”
看着薛素衣一脸“你怎么知道,是不是调戏过这个女人”的表情,薛藏雪微微有点头疼。
“要奏出‘哭女\'必须有超出一流乐师的技巧和领悟力,白絮屏如果有这个能力,当年就因为腿受伤让出花魁位子来做鸨母,说明她真的只是舞姬。如果她是乐师,按她的性格绝对会靠着碾压普通乐姬的能力上位。更简单的,你可曾注意到她的手?那不是乐师的手。”
“乐师的手是怎样?”
薛素衣条件反射问出这句话之后,几乎是立刻想起了柏叔的那句话——面对薛藏雪,他说的话你如果有疑惑,那么一定要不懂就问。这样才证明你不是一个专拖后腿的废物,而是一个努力跟上他的思绪节奏,还有可能在某天成为助力的暂时比较废的废物。
好在薛藏雪没有注意到他战战兢兢的表情,仍然耐心解答道:“花井中不乏诸多乐者。抚琴鼓瑟的乐者很好分辨,他们的手看似柔软,其实有力,老茧在指腹,不会留很长的指甲,但也不会很短,要随时保持在最合适的长度,保证指甲硬度,这样在触碰琴弦的过程中可以得到最好的音。”
“当然,七弦琴和五十弦瑟的会有一些细微区别,但这些弄弦的乐者手型差异不大。其他的像是笙鼓萧笛之类,也有相同点,熟悉乐器的人通常能很好分辨出来,你去乐坊观察观察就会有一些领悟了。”薛藏雪抬起自己的手,虚握了几下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道:“但乐师不同,他们跟乐者的区别在于——”
“乐师会武!”薛素衣接话。
“是啊,这个女人完全没有内力。”薛藏雪慈祥点头,充分肯定了薛素衣虽然略木但还好不是朽木的事实。
一边说着,二人闪身进入了灵堂。
几十块木质灵牌摆在灵堂中间,写着留烟阁逝去的女人们的名字。
香火忽闪,烟雾缭绕。
薛藏雪凑近看了看,除了沙罗之外,其他人的生卒年月居然都是在二三十年以前,死亡日期几乎是在同一天,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薛素衣敲了一下香炉后面的墙壁,墙壁发出空响。
“这个位置背后不可能有其他房间,只有可能是——”
“密室。”
薛藏雪赞许地看着薛素衣:“我已经闻到了一股让人很不愉快的气息了。”
如果一个人极其自信,认为不会有人去在意自己那些不是秘密的秘密,然而他又要放置这些秘密,那么这个秘密通常都不会离开他身边太远。而且时间越久,防备就越低,就算是守着重要的秘密,也容易懈怠。
一个尘封二十年的秘密,甚至有些成为日常的隐秘之所,也不会太难进去。
薛素衣再一次很快找到了密室的开关,这让薛藏雪很满意。
随着金属的机括声“咔咔”想起,那面长期被烟熏火燎的墙壁慢慢翻了过去。
一股血腥气息冲开了香烛粉尘的包围,迅速侵占了这个小小的佛堂。
一时间那些黑色的木质灵牌给人的感觉变得极为古怪,就像是一个个血淋淋的灵魂从地狱彼岸穿越无边血海回到了此地,哀怨之气仿若实质包围着薛藏雪。
这些灵魂,难道还在徘徊?
“呼。”薛藏雪将薛素衣推到一边,呼出一口气,郑重鞠了一躬,“各位夫人,在下沉香药铺薛藏雪,因俗事缠身,冒昧前来,实在抱歉。”
他走向那黑咕隆咚的密室。
风月场所在光鲜又糜烂的表面下,总会有一些黑暗得让人呕吐的龌龊不堪存在。只不过有的地方能处理得很干净,有的地方不能。或许处于无奈,或许处于某种特殊目的。
这个地方,对于那些无意怀上孩子却不愿意打掉的□□就是一个地狱般的存在。
足够阴暗,足够闭塞,足够冷血。
薛素衣站在门口看着那满地干涸的血迹和泛黑的大小骨架,转过脸,一半于阴影中,表情看起来有些僵硬。
“这也是沙罗弄出来的?”
薛藏雪检查完那些骨头碎片出门,摇头道:“不是,这些尸骨应该在地下密室藏了已经有二十年以上时间,和这次的案件应该是没有太大关系的。我检查过这里女子的尸骨,腿都断了,手脚也都是被铁链锁在墙边。而白絮屏,因为跛脚而不能跳舞,从而失去花魁之位,再成为鸨母,你能想到什么。”
“她的跛腿难道是被打断的?她也曾被关在这里?”
“应该是的。虽不知道她是以什么为代价逃了出来,反掌控了留烟阁。但不出意外的话,知晓这件事情的人一定不好找,应该都意外身故了吧。”
“她既然在这里建起佛堂超度亡灵并时常来祭拜,对于留烟阁现在的姑娘们也十分宽容,无论当年发生了什么,至少现在她所做的不是坏事,应该不是坏人吧?”
“那要看她和亡音铃的关系了。”
“雪哥,沙罗一家三口是亡音铃杀死的,沙罗一家的死又和白絮屏有关,所以白絮屏还是和亡音铃有关?可你刚才还说白絮屏不会亡音铃的。”
“谁说和亡音铃有关就一定是凶手了?我还说亡音铃是冲着我来的,我是凶手么?不过,目前我们可以知道,那个杀手既然先出手杀钱帮州,并且下一步可能是白絮屏,那么他应该就是钱帮州和白絮屏之间的共同交集。如果真的要解决问题,恐怕要从钱帮州这个人最近做的事情上面入手,虽然比想象中要麻烦一点,但可以交给采微阁。至于二十年前的旧案,我们有弗老大和云珀,提点一下他们也不是不可以。”
“雪哥,你...”薛素衣有些不安。
“怎么?莫非你怕鬼?”
“我是觉得雪哥你在这件事上突然变得很执着。”
“是么,那你就帮我盯着白素屏,她身上线索会很足。”薛藏雪对着薛素衣微微一笑。
***
秋夜似墨,狂风似刀。
乌云城进入秋季之后,月亮出现在天空的时候会越来越少。
这是薛素衣第一次在花井过夜。
很可惜并非良辰美景伴佳人,而是在刮到皮肤生疼的冽风中,贴在留烟阁的屋顶。
青灰的衣衫让他与屋脊几乎融为一体,就像一片本就盖在房顶的青瓦。
瓦片之下正是留烟阁的大堂。
今夜没有客人,但这几日都关着门没做生意的留烟阁此刻一派灯火辉煌。
白絮屏站在大堂中央,平素里喜欢装病去药铺的扬歌以及留烟阁所有的姑娘都聚在大堂。
白絮屏有条不紊地将留烟阁的大小事宜分别交代给不同的人,每一件事都描述得干净利落,每一个回答都斩钉截铁,薛素衣几乎能从这片刻间的问答窥见白絮屏日常到底是如何令人敬畏有加。
所有人都无声点头应答着,仿佛一场静默的离别。
看着白絮屏交代后事一样安排完了所有的事,挥手让姑娘们都离开大堂,然后披上一件墨黑斗篷,悄悄从沙罗家内院离开后,薛素衣果断跟了上去。
这个女人绝对有问题。
三更过半,鸢飞塔的角落发出了一声类似虫鸣的“磕磕”声,藏于暗处假寐的薛藏雪霍然睁开了眼睛。
薛藏雪迅速从塔角摘下一只和沉香药铺门口一模一样的哑口风铃藏进衣襟,循着雨中曲最浓郁的方向奔去。
那个方向是...
白絮屏这女人可真是不动则已,一动就要搞个大事情啊。
乌云城城主府位于两条人字形相交的街中间,前后门分别开在两条街上。它是一座气宇轩昂,辉煌无比的宫殿式建筑,在一众小平房里显得很高大。
薛藏雪赶到城主府时却没有看到任何人的影子,怀里的“磕磕”声也停止了。
他凝视着面前的府邸,这座建筑颇有些年月了,泛蓝的黑瓦砌成的勾檐微微上翘,有些圆润,瓦上有些青苔,但不多,但也应该有许久不曾清扫了。
这里很不对。
没有守卫,也没有任何人气,像一座死宅。
薛藏雪突然想不起平日里的城主府是什么样子的,但印象中不是这样。
黑夜黏腻而压抑。
从院子里长出几棵参天古树,虬枝盘踞,在夜里看起来竟有些鬼魅。
突然,那古树上一朵一朵开出了粉白色的重华花!
几乎就在眨眼间,粉白色覆盖住了所有的树枝,像云朵一样浮在建筑上方。一阵风过,雪花一般四处飘散,如同一阵粉白的鹅毛大雪降临整座乌云城。
一轮巨大的银盘不知何时照在了古树之外,堪比阳光的光华在黑绸一样的天幕上灿烂夺目,千万花瓣被镀上了月华,古树化为了神话中的月重华。
此夜静谧而深沉,薛藏雪揣着手,站在街道上望着那粉雪,仿佛沐浴在无限洁净之中。
圣洁的银白光芒仿佛和着某种奇异的韵律,随着花瓣擦过他的头顶,落到他的肩头,最后簌簌落地,慢慢盖住薛藏雪的脚背,轻柔得像情人的手,令人不想动弹。
空茫的夜里,一声长长的叹息打破了这种温柔的韵律,那声叹息里是悲伤,是愤怒,是无奈,是看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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