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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梦追惊局 (七声号角)


  “那你怎么才不生气?”
  “我是那么小气的人?”
  “那你刚才走什么?”
  “我不走等他们笑话我啊?”
  苏穆煜翻着白眼,最后从连鸣手中拿过几本书:“看在你这‘负书请罪’的份儿上,我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
  连鸣赶忙弯弯腰,拿出小弟见大佬的做派,很是宠溺:“哎!谢我苏老大!”
  “啧,瞧把你能的!”
  两人相视一笑,算是揭篇儿了。
  老上海的街头,除了书摊,卖字画的,还有代写书信之人。这类营生算不上赚钱,倒是很重要。小洋一角一封家书,给佣妇与工人提供便利。他们大多是背井离乡之人,也有因战乱被迫流离失所的。
  这些人没有文化,只得把一腔思念,寄托在薄薄的信纸上。他们坐在代笔跟前,满腹相思最后化作几句简单的问候,到底是讲不出更文雅真切的话了。
  再换一条街,街头还会有临时美术展览会。苏穆煜对此很惊讶,连鸣倒是觉得挺正常。古有“国家不幸诗家幸”,往往国破动荡之际,艺术文化的发展并不曾停歇。
  街头美术展的内容丰富,有抗日图,有西湖美景,有壮丽山河,也有美女出浴。这些画明码标价,不是名家之作,自然价格不高。
  摆在街边,人人可欣赏,好一点的家庭还能买回去。
  苏穆煜从头看到尾,最后买了一张肖像画——不知是谁画的冷佩玖。
  他喜欢得紧,左一句标志!右一句绝色!
  连鸣付钱时心绞痛,他现在无比希望冷老板已有了良人。至少苏穆煜干不出棒打鸳鸯,夺人所爱的歹事!
  买完画,这条街就快走到头。
  苏穆煜站在街边左右看看,最后视线落在报摊上。他像是从哪里刨出了一点忧国忧民之心,指指上面的时事新报:“老板,来一份。”
  连鸣起先不懂苏穆煜的用意,直到苏老板翻开报纸,醒目的位置写着近期的战况报道。国军消极抗敌,国共两党的斗争情势也忽明忽暗。
  一张报纸看下去,最后只剩两字在心尖:沧桑。
  苏穆煜收敛起所有情绪,把报纸扔在街边流浪汉身边,连鸣跟着扔了几块小洋。乞讨者连声道谢,什么大爷吉祥老天保佑的无用话说了一堆。
  苏穆煜说:“再这么下去,这仗还没打起来,内耗都得耗完了。”
  连鸣宽慰道:“但你我皆知结果如何,不要太担心了。”
  “知道是一回事,亲身经历又是一回事。”
  明知前途光明,也不忍卒读期间的黑暗与悲惨。明知未来所达,也不愿亲眼见证这一切,从豁开血淋林的伤口,到用人命做针线,去缝补这个狰狞的疤。
  无限山河泪,谁言天地宽?
  连鸣有些心疼,苏穆煜做的事,决定了他心上所承受的东西,比常人多得多。可这都是自个儿选择的,既然选择如此,又怎能生出怨言。
  连鸣只得揽住苏穆煜的肩膀,哄他开心道:“既然这些事看了也是白看,不如我们去寻点乐子?”
  苏老板歪着头,等待下文。
  “咱们去看赛马,如何?够刺激,顶热闹!”
  电车自他俩身边经过,连鸣说出这话时,背景的一切都已远去。
  话语中藏不住的宠爱泄了一地。
  苏穆煜认真瞧着连鸣,瞧着他的意气风发,剑眉星目,瞧着那一身风流倜傥,气宇不凡。
  苏穆煜不禁疑惑,连鸣对自个儿,为什么如此的好?


第28章 红拂传
  这是一个坏到有些逾常的年头,流言四起,人心惶惶。安详的表面下暗流汹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舆论哗然时,不分对错,颠倒黑白。战事将到未到,谋出路寻生机者有之;屈膝求财呼号共荣者有之。
  这是一个前路渺茫的年头,看不清落脚点在哪儿,整个国度之下都有些空荡荡,指不定哪天一脚踩空。
  这天气,也愈是令人捉摸不定了。
  上午日头正好,阳光普照外滩时,轮船与江水俱熠熠生辉。时过中午,打西边来的乌云霎时席卷苍穹,不过一刻,这阵雨便下来了。
  赛马到底是没看成。
  贺公馆内持续低压。自冷佩玖说错话,贺琛黑着脸大吼一声。冷老板跪在骏图地毯上,已经跪了整整三个小时。
  窗外大雨瓢泼,接连不断的雨声盖过了留声机播出的戏曲。张叔看了客厅一眼,叹口气张罗仆人关上窗户。
  冷风被阻隔,透进来的雨打湿了窗前的一小块地板,待抹布擦过后,仆人拉上了厚厚的印花窗帘。
  冷佩玖只觉膝盖有些疼,他哆哆嗦嗦低着头,不敢去看贺琛。他自知说错话,“不住在这儿”,很不要脸地自抬了身份。
  同时引得贺琛一阵怀疑。
  冷佩玖在北平对贺琛一见钟情,不惜放下大把票友、固定饭碗与名声,硬要追到上海来。多么的情深似海,感天动地。
  如今冷老板梦想成真,贺琛号称不近男色,更不近女色的“不举”之人,也为他举了一晚,大振雄风。
  现下让他入住贺公馆,换做其他兔儿爷早已感恩戴德。你冷佩玖却说出这样的话,居心何在?
  冷佩玖咬着下唇,生生咬出一条白印子来。贺琛怒气过了,忽然也就不急了。他张开双腿,脱下军装外套搭在沙发上,从桌子上拿过白兰地给自个儿倒了一杯。
  偌大的客厅内,无人说话,静得连呼吸都如雷贯耳。
  贺琛解开两颗衬衣扣子,抬手将头发揉得有些凌乱。发丝搭在额前,少了几分锋利硬朗,多了几分风流匪气。
  贺宇副官退在一边,眼神时不时瞟过墙上的挂钟。贺军长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很快,贺琛周遭烟雾弥漫,夹杂着微微酒气。
  冷佩玖越发感觉膝盖有点疼,实际他并不怕罚跪。年少时学戏,唱得不好,练得不认真,冷佩玖常常被师父勒令罚跪。在他为数不多的年少记忆中,自己是众多弟子中受罚最多那一个。
  如今冷佩玖虽红透半边天,在当年,师父却这么跟他说过一句话:“你不是唱戏的料子,祖师爷不赏你这碗饭吃,你走吧。”
  这话听来轻飘飘,于七八岁的冷佩玖来说,却是五雷轰顶。走,走哪儿去?他自幼被父母卖入这里,签了卖身契,板上钉钉的东西,他还能去哪里?
  那一年,冷佩玖在北平寒意料峭的春日里跪了一天,他唯一能记住的,不是疼到麻木的膝盖,也不是来自同门师兄弟的嘲弄。
  冷佩玖深深记住的,是他膝下冰凉的石板,是院子里即将开到荼蘼的海棠花。这两样事物在往后的几十年里,常常告诉他——有时天意再暖,当你低到尘土里,你所触及的,都是一片冷意。来自人心底的,不可捉摸的冷意。
  而那簇簇荼蘼海棠,则道:快乐幸福、光鲜与荣誉,无论什么事,都会结束的。
  风过时,开败的海棠落了冷佩玖一肩,如红雪压身。
  “想好怎么解释了?”贺琛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时,冷佩玖还沉在回忆中。于是这不高不低的声音,有点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将他的心魂突然唤醒。
  冷佩玖扯出一抹笑容,卷了些苍白在里头:“军长,佩玖不知如何解释。”
  当一切解释都乏味至极,当一切解释都听起来强词夺理时,若不泯良心,便不解释。
  “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贺琛半眯眼睛,慵懒如一头林中狮子。
  冷佩玖斟酌片刻,说:“承蒙军长厚爱,佩玖只觉是否太快。没有收拾身家衣物,贸然住下,传出去不大好。”
  “嗬!”贺琛似听到天大的无稽之谈,连冷笑都一并省了,“传出去不大好?你个戏子还怕别人怎么看你?!难道冷老板当真如传闻所说,又当又立。”
  “佩玖没有。”
  “你没有?你没有在老子面前撅起屁股求老子□□,你没有说要跟老子。你他妈还拿乔拿起瘾来了?!”
  贺琛句句逼人,下流之话如屋外倾盆大雨,把冷佩玖淋得浑身凉透。
  冷佩玖自知圆不过去,膝盖蹭在地毯上,一点一点地挪到贺琛脚边:“军长,信我。佩玖真只是被喜悦充昏了头,佩玖什么都不用收拾!军长,军长,让佩玖住下吧。就算什么都没有,在您身边服侍着,佩玖也……”
  贺琛懒得听完,他把酒杯猛地放在桌上,残酒在杯壁荡起一弯弧度。贺琛大力抓住冷佩玖后脑勺上的头发,强行将人拖至跟前。他压下面来,强势的酒气令冷佩玖极度不适。
  “真他妈下贱。”
  贺琛撩起邪笑,指尖还夹着烟蒂。冷佩玖从他鹰隼般的眼目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太过渺小,仅仅一粒。
  “冷佩玖,冷老板,老子今天先在这儿把这个家的规矩给立住了。自个儿听好,你就是我兴趣来了,养的一兔儿爷,小雀儿,卖的。高兴了,你就住下去,不高兴了,立马滚人。高不高兴,看你怎么伺候。”
  “冷老板,在我贺琛面前别想撒谎。一会儿调查你的人回来了,要是你的案底上稍有脏东西,别怪老子当场毙了你。我再问你一次,居心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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