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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禅 番外完结 (唐酒卿)


  苍帝心下一动,余光见它又坐片刻,忽地弃筷跳起来,伏在池边抄杯捞鱼。池中不过几只手指长短的红鲤,初萌梵音才通心性,一个个围着石头的小杯打转,反而逗得它越探越深,最终一个“咕嘟”栽进池中,顶着莲叶晃了一头的水。
  苍帝忽问真佛:“一点生机,顽石亦能脱胎成人?”
  真佛笑而不答,只道:“胸中藏剑,道里隐真。”
  “何处寻道?”
  “道自在神明,道自在天地。凡目所及,凡耳所闻,皆可称道。”真佛抿茶笑语。
  苍帝后靠冷笑,说:“天下修道,我道何处?”
  “破后方立。”真佛说道。
  苍帝反问:“如此说来,我的劫数将至?”
  “帝君已洞察秋毫,心存思量。”真佛颔首。
  苍帝眸中杀机一现:“是谁。”
  真佛却抚掌大笑,将一颗佛珠抛丢入池中,说:“南禅八百莲池水,缘定其中不可探。帝君想弄明白,不如踱步自寻。”
  苍帝霍然起身,却听真佛正色一劝。
  “劫数良缘具不能料,帝君心思百转莫测,与其寻出来,不如放任自流。”
  “他既是我的劫,便是我的命。”苍帝身隐雾间,“天地之间能称帝者唯我而已。这命我给不了,只能先杀了他以却后事。”
  苍帝沿池而去,在袅袅梵音中,见那佛珠沉沦水面,顺流南去。莲池最南处,万花之间停一小舟。舟上对坐两人,一为持经解道的老僧,一为披着天青宽衫的男人。
  老僧呶呶不休,枯燥无味。男人散发入定,端坐静听。那天青的袖淌进池中,剪出一方天色,沾了一袭莲香。净霖侧容冷情,既不见不耐,也不见困倦。池面如境,波映苍穹,刹那望去,竟有种他端坐于净空云间之感。
  咽泉既是净霖,净霖亦是咽泉。至纯之性铸这天地第一剑,至净之雨融这天地第一色。他心无外物,故而色不流俗。
  苍帝拨雾眺望,竟痴了。
  池间突然攀上石头小人,它端坐在老僧背后,学着老僧的模样摇头晃脑。
  老僧愈念愈慢,忍不住迟咳一声,对净霖说:“可是腻了?”
  那小人登时“嘭”地变回石子,手里捏着的佛珠滴溜溜地滚到净霖手边。净霖面色如常,对老僧俯身以示歉意。
  老僧道:“贫僧知经书无味,却也是无法为之。公子心修剑道,最忌浮躁,归去后,亦要日日念念才好。”
  净霖指拈佛珠,说:“看来我佛缘不浅,大师不必担心。”
  老僧说:“公子凡俗不近,修为虽长,此心却孤。这世间最叫人断魂的不是邪魔,而是‘情’字。心修剑道,看似超脱万物,实则如履薄冰。错一分,断一念,毁一心,便是万劫不复,神魔难论。”
  净霖说:“父子心,兄弟义,皆是情。”
  “就是这般。”老僧看着净霖,“方说公子尚不解世。”
  净霖懵懂,却说:“若‘情’字为劫,自斩了它便可。”
  老僧长叹一声,不再应声,对净霖抬手作礼,转身上岸而去。
  净霖犹自枯坐,指间拢着的佛珠已干,他忽然生出股凉意。石头“啪”地复原,与净霖并坐。
  苍帝看了半晌,无声退了。
  苍霁收回思绪,见净霖已转回身,正望着他。他顺势露出歉色,说:“吵着你了吗?”
  净霖默默地盯着他。
  苍霁一头雾水,心道自己既没露形,也没显鳞,却仍在净霖的目光里系上了扣,说:“那日别过,还不曾问过你名字。”
  净霖说:“净霖。”
  “久旱逢甘露。”苍霁一本正经地说,“难怪遇着你,我身心都畅快舒坦。”
  净霖说:“那夜我……”
  “你与人吃酒丢了钱,我拾金不昧还给了你。”那金珠还硌在腰侧,苍霁连眼睛都不眨,“随后带你歇了一夜,你自回去了。”
  净霖皱眉:“我怎一点也想不起来。”
  “与人吃酒就是这样。”苍霁说,“你酒量浅,日后除了亲近之人,还是不要轻易饮酒。”
  净霖问:“敢问尊姓大名。”
  “不敢当,鄙姓曹,单字仓。半路出家,在北边学了点咒术,修为不精,未筑灵海,更不曾化出本相。因为天赋不够,便绝了修道的念头。如今走些灵石灵草的买卖,混口饭吃。”苍霁臂枕脑后,娓娓道来。
  “曹兄弟。”净霖唤道。
  苍霁险些笑出声,他在暗中维持正色,稳声说:“我痴长你几岁,不如叫声哥哥?”
  净霖心道自己修为已成,活了许多年了,叫他哥哥岂不是乱了?
  苍霁却心道老子苍龙诞世,连你爹都能把我叫爹,让你叫声哥哥那是长辈分。
  苍霁叹气,翻过身去,背对着净霖说:“不过我修为浅,让你叫声哥哥倒是委屈了。不必客气,你我姓名相称便也行的。”
  净霖屡次得他援手,听出他的闷闷不乐,不由张了张口。
  苍霁却说:“明日一早,我便寻个住处。若是你也南下,倒是能……”
  “哥哥。”净霖低声,念完顿了顿。他连家中兄弟也不曾这样叫过,一时间喉中竟像被捏住似的有些吞吐。净霖埋头进被中,闷声说,“一道住着不碍事,睡罢。”
  苍霁在这声“哥哥”里意犹未尽,他一边觉得这小子果真里外迥然,一边心想自己怎么没早点教他喊哥哥。
  那水花里的人被撞得含糊哼声,唇里若是再念着这两个字,尽管是抄在怀里臂间,苍霁也能顶得他发抖发软。
  可惜,可惜。
  翌日天蒙蒙亮,净霖便在喂马。他这马也非寻常马,顶着青骢外皮,却能踏水凌云,在凡马之间拘了一宿,这会儿正踱着步,绕着净霖小跑。
  苍霁抄了一笼热乎乎的薄皮包子,净霖洗了手,与他站在青松盆栽边共用。苍霁见他吮着热汁儿,薄唇被烫得油亮泛红,又想起点不正经的事情。
  净霖见苍霁盯着自己,不由地望回去。他进食无声,即便吮着热汁儿也能不发一声,又安静又快速。
  苍霁佯装平静,将这知心大哥的模样维持地滴水不漏。他拣了只包子,送进口中细嚼慢咽,待吃完了,方说:“昨夜不曾与贤弟你细说,我带了批草药南下。那南边的槐树城前些日子遭了邪魔作乱,死伤无数,正是急需灵草灵药的时候。我此行便是为此而去,不知你将去何处?”
  净霖拭着手,道:“我与哥哥同路。”
  苍霁便说:“你也去槐树城?”
  净霖不疑有他,说:“槐树城原设于南边凤凰管辖,近日凤凰东迁,南边已势如冰炭,正是要九天门出力之时。”
  苍霁当即笑开,说:“这倒巧了,你我一起南下,左右也是个照应。”
  净霖见苍霁眸中一片赤诚,行事也不孟浪,而且言辞稳重,心系正道,比起黎嵘更见“兄长”之色,不禁缓了容色,颔首说:“是。”
  苍霁牵马时,净霖从袖中递出瓷瓶。苍霁接过时小指扫过净霖的掌心,不待净霖回神,他反而光明磊落地将瓷瓶轻嗅了嗅。
  “此乃何物?”
  “家里的丹药。”净霖说,“哥哥既然要南下赠药,平白在昨晚丢了六十金珠,如何也说不过去。这丹药虽不及情谊,却能换些东西。如遇凡人,起死回生也是能的。”
  “好生珍贵。”苍霁挑了塞,只在鼻下晃了晃,笑道,“一股豆腐味,灵气充沛,看来是仙家宝贝。这般送了我,岂不是太过浪费?”
  净霖翻身上马,说:“值当。”
  苍霁正笑着,倏地嗅出什么。他五感远超常人,寻常妖怪也比不得。这药确实仙灵盈溢,凑近了细辨,却模糊地捉出一星点血味。
  但是苍霁不显颜色,本欲客气的手送回袖中。他笑意不减,上了马,对净霖说:“你这般待我,怎叫我不感动?既然成了兄弟,便没什么能隐瞒的。我家住北边,家中无父无母亦无妻儿亲眷,是实打实的孤家寡人。贤弟——”他轻啧,“这么叫反而生分了,不如叫你九郎?”


第76章 凶相
  九郎这个称呼,往硬里喊,便是兄弟,往软里念,就是爱怜。然而“九”这一字,除了同门兄弟,外人如何知晓?
  净霖欲打马的手缓了一分,他轻轻拍在马颈侧,刹那间已心下百转。他停滞片刻,说:“还是直称大名吧。”
  苍霁几欲咬舌,道:“那便罢了。只是九郎不是你的乳名吗?我记得昨夜那女子便是这么唤的。”
  净霖转眸盯着苍霁,说:“我在家中排行第七。”
  苍霁适当地露出了然:“江湖不易行,净霖,往后且须更加谨慎。”
  “你家居北边。”净霖的马跑起来,他说,“北边形势如何?”
  苍霁知他已起了疑,便回答的天衣无缝:“我离时血海已漫妖塔下,苍龙召八方之水以抵血浪,我故处已成一片汪洋。如今北边全由苍龙把控,凡人不便滞留其中,我就策马南行,先到了九天门寻求庇护,正遇着贵门鸣金台。”
  净霖年前北行,知道的与苍霁所言一般无二。实际眼下局势更加危急,苍帝独力扛北,纵然修为吞天纳海,却也迟早会陷入四方围夹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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