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拦住它……”苍霁哑声说道。
可是高墙轰塌,血雾遮蔽了他的目光,邪魔聚于四面八方,功亏一篑只是转瞬而已。雨水滴落在额间,淋湿了苍霁的眉眼。
他还没有死。
黎嵘欲拔出枪,枪却纹丝不动。苍霁一掌紧握住破狰枪,猛地挺身站起来,他踉跄向前,看见一抹白影疾跃而来。
好远啊。
苍霁心道。
那个人越来越近,雨和雾又这样大。苍霁食指微抬,隔空触摸着净霖的轮廓。指尖的血沿着腕滴落,苍霁又近了几步,他吞咽着自己血,含糊不清地唤着人名,由着身体撞在净霖身上。
破狰枪倏地被拽扯出去,热血淌了一手。苍霁额头突然轻撞在净霖额间,他盯着净霖,手掌狠狠摸着净霖的颊面,留下深深的血指印。
“你活着。”
苍霁凶声咬着字,捏得净霖颊面泛红,他忽地落下泪来,重复道。
“你活着!”
下一刻苍霁用力推开净霖,佛珠滚落血泊间,他几步向前,在雨间嘶声哽咽着大笑。
“天降大任于我,但凭宵小阻拦,我也拦得住它!”他声音发抖,一跃而起。
暴雨瓢泼,一条苍龙啸傲冲出。血雾激荡,他吞尽血浪,巨身轰然摔砸在血海尽头,形成万里高墙,致使余下的邪魔骇然后退,波涛血浪滴点不越!龙身往后千万无辜免于一难,北边高墙尽数坍塌,唯独此墙屹立不倒!
第100章 束缚
净霖额间沾着血,他蓦然回首。
黎嵘已经踏步而出,剐鳞抽筋尚未做完。他身才动,面前白影便踏出劲风,接着他胸口一重,竟被踹翻过去。
净霖追向龙身,临松君竟然趔趄一下,极其狼狈地摇晃着身。他面上的血被雨冲刷,怔怔的神色似如走丢的孩童。
“住手……”净霖呓语,无助地念着,“求求你……”
苍龙垂首不动,暴雨滂沱,将净霖的声音覆盖。他的脊背似是被什么东西压下,变得隐约弯曲,整个人身抵着龙滑跪在地。他的手掌胡乱地摸在龙身,将那受伤的地方用力盖住,好像这般就能让苍霁变回原样。
血水渗湿膝头,白袍变得斑驳不堪。净霖不住地颤抖,耳边轰鸣着是大雨,那一声“你活着”扎得他眼前模糊。
怎么能模糊呢?
净霖靠近他,像是犯错一般的擦着雨水。但是这雨太大了,不论如何擦拭,眼前皆是模糊。
大雨如注,贪相钻噬着苍龙的伤口,邪魔们群簇蜂拥,试图分食这条龙。黎嵘提枪上前,扯开贪相,他看着净霖被埋进污秽,探臂要将净霖拉起来。可当他的手要触及到净霖时,咽泉却倏地插入地面,将他与咫尺的人霍然隔开。
劲风绕身而荡,净霖久跪不起。咽泉剑斜刃阻挡,他不顾一切地拉扯着龙身上攀覆的邪魔。仅剩的血海淹到了他的腰间,面临绝境的邪魔怒吟血风,将净霖包围于茫茫血色之间。
衣袖被撕得稀烂,露出的手臂也被刮得鲜血直冒。净霖不知痛楚,他用手,甚至用牙扯开脏污,将被剐走的龙鳞凶猛地夺回来,将它们攥在掌心一片都不肯丢。他呼吸急促,双掌在邪魔的噬咬间被龙鳞割得血肉模糊。
天生异象,被苍龙搅动的云海突然凝聚飞转,聚于此处的邪魔躁动不安。苍霁已死,剩余的血海无处可居,它们蠕动着埋没净霖,血雾疯癫地覆钻进净霖的伤口。
咽泉骤然嗡声大噪,但见擎天云柱崩塌砸下,势如破竹地灌冲于净霖一身。青光隐散于天地混沌,红芒破水乍亮于风雨浪涛。
“血海本体已损!”黎嵘猛然一震破狰枪,喊道,“它想要吞噬临松君!拖住它!”
三千甲奔涌而起,净霖身影已然被血雾遮掩。红芒遁于其中,刹那之间见得净霖脖颈、手臂上迅速浮现咒术纹路,勒得净霖喘息不上。他的额抵于龙身,动情时的窒息感如潮泛滥。痛声压抑在口齿间,净霖陡然撑臂,血雾沿着纹路渗了进来,似如寒冰一般尖锐,在他五脏六腑间横冲直撞。
净霖随即呛血,他灵海逆冲,掌心莲纹被划得血烂。咽泉震动着“啪”声,竟然裂出数道碎痕。
“净霖!”黎嵘已经变色。
净霖额头滑磕在地面,碎鳞硌得他好痛。他喉间似如被人紧紧卡住,唯有指尖浸泡的殷红还有余温。邪魔注身,好比苍霁吞魔咽海,那阴冷之感游走于四肢,使得净霖指尖紧抠在地面,口齿间血难掩止。半边面容已覆纹路,他粗声撑身,已将坠入魔道!
黎嵘两指速点,止住邪魔冲势,从血水间将净霖扛出来。这雨宛如天泣哭嚎,黎嵘挺着身,拔出已裂纹密布的咽泉,奋力回撤。
黎嵘已经泪流满面,他念着:“休要怕!师兄绝不叫你死!”
净霖脖颈间青筋暴现,他艰难地喘着息,手指抓着雨帘,喉间似乎溢着什么声。黎嵘原先听不清,待到撤出血水时方才明白。
那是净霖在失声痛哭。
这场大雨接着冰雪,在北方盘踞了整整七日。七日间净霖灵海崩坏,邪魔噬得咽泉锈成废剑。浑身无有一处不在痛,腹间与胸口寒锥一般的扎刺,脖颈间勒着咒术的禁锢,净霖十指在痛苦间磨得血肉淋漓。
他有几个刹那疑心自己要死了。
可是身体内隐藏着龙息,它们不知疲惫地随着邪魔游走,不理昼夜地护着净霖本相。它们似如主人,在净霖体内筑建起铜墙铁壁,保护着他生机不绝,拱卫着他还能继续喘息。
“你活着。”
这句耳语不断重复,净霖睁开眼,却陷在漫长黑暗。他眼前空荡漆黑,颊面贴着寒冷的石床。净霖动手,四肢皆被沉甸甸的锁链铐住。
“醒了?”上方突然传来爬动的声音,黎嵘推出一条仅能容纳手臂通过的缝隙,趴在空隙间,切声说,“净霖!还认得师兄吗?”
净霖双眸不动,他喉间干涩,咒术囚禁着他,使得他此刻还有些恍惚。
上边缓缓递下一碗水,摇摇晃晃地磕在净霖面前。黎嵘伏着身,尽力伸长手臂,将碗倾了些许。清水晃动,净霖眼珠微动,逐渐转了过去。
“用些水,若是腹中饥饿,便与我说。”黎嵘望着他,说,“……你修为系于一念之间,万不可再想别的事。”
净霖漠然不语。
黎嵘只得将碗沿轻抵在净霖唇间,然后缓慢地倒。可是净霖不张口,任凭水打湿他的下巴和左鬓。他这样紧咬着牙关,仿佛松上些许,便会变作撕咬。
“净霖。”黎嵘说,“邪魔残余在你身体里,它们不消,父亲便不会再放你出来。咽泉已残如钝剑,却没有断……你明白吗?你尚不是废子,你只是。”他停顿片刻,“你只是闭关。咒术会助你忘掉苍帝,重修剑道。”
净霖撞翻碗,水泼在石床,滴落向下。
黎嵘怅然收手,他就这样伏身在上方,沉默许久,说:“你我猜错了,父亲不是血海。”
“你一句话也不肯与我说,我却要告诉你。净霖,死的是清遥。”
“苍帝吞海时,清遥陷入天火焚烧。云生正在别处,家中只有你……雪魅追了你几十里,欲求你回程救人。净霖,你头也没有回。”
净霖忽然喘息断续,他抵着墙壁,仓促地道:“说谎!”
黎嵘说:“待你出来,自会明白。”
净霖额间死死地磕着墙壁,他蜷身在这狭窄之处,无力地遮挡着双耳。锁链沉重地横在身体上,他冷得浑身发抖。
“说谎……”净霖呢喃,“蒙骗……欺世盗名……杀人如麻……你我皆是豺狼……是虚名恶徒!”
黎嵘闭眼,静了少顷,说:“大局已定。”
锁链“哗啦”作响,净霖切齿地说:“滚!”
黎嵘起身前迟疑了一炷香的时间,最终还是从怀中拿出一只没有洗净的手帕,从空隙中搁放在石床。
“我每日都会来。”黎嵘说,“……此物万不可让别人看见。”
黎嵘离去前将空隙合上,底下又陷入黑黢黢。净霖就这般定了许久,顺着墙壁摸索着爬起来。他手指触到手帕,帕间露出细微的润光。净霖俯下身,拉开手帕,一片月白的龙鳞依着佛珠躺在其中。
“你听闻过龙的逆鳞吗?”
帕间突然盛起了雨,血迹被泪点打湿。净霖躬身将这手帕揽入怀中,他小声呜咽着,像头莽撞受挫的小兽。
他们将他的心爱剐鳞抽筋。
他们将他的道义变作妄谈。
这世间本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之处,如今更是彻彻底底变成了晦暗。他的一腔热血尽数凉透,所修之道分崩离析。
净霖攥着逆鳞和佛珠,咒术阴魂不散地纠缠上来。他绝望地以额磕地,在这逐渐卡紧的窒息里艰涩地滚身。铁链死拴着双臂,将他压在这逼仄阴室,任凭他痛声哽咽也无人理会。
翌日,黎嵘又来了,但他并非孤身前来。九天君打开阻隔,光线刺得净霖双目微痛。他将手帕掖进了石壁缝隙,身躯挡在石床上,挣着铁链遮挡双眼。
“净霖。”九天君俯视着他,怜恤地说,“吾儿可还认得为父?”
净霖乌发凌乱,他红肿的眼从指间无声地注视着九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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