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是个大汉,眼中闪着精光,不是修士就是个练家子。他这劲爆的消息一出口,身边登时围了个水泄不通。甚至还有个穿绸衫的少年笑嘻嘻地催促道:“大叔,你接着说啊,我给你买酒好不好?”
那汉子见这么多人围着他,自觉十分骄傲,于是娓娓道来:“此事还要从半年前,天机山的那位大能陨落说起……”
“陨落的大能”骤然在这一场闲话中被点了名,耳朵不由得动了动。
“……自打那一位头七过后,天机山那一百多年没下山的掌门便重出江湖,先后走访了隐白堂和毓秀山庄,据说是找着了件物证,要追究他道侣之死。后来不知怎么的,江掌门竟将凶手定在了隐白堂堂主秦纵身上——哦,现在是‘前’堂主了。江掌门问毓秀山庄借了几个长老,亲至隐白堂兴师问罪,那一战啊,啧啧,听说打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
说到这,便有人嗤了一声,道:“什么昏天黑地啊,我大表哥的亲娘舅的族兄就住在秋其山下,还给隐白堂的仙人们送过柴呢!听他说啊,毓秀山庄那几个长老压根就没出手,江掌门一个人切菜似的,把他们全揍成了鹌鹑。”
众人齐齐惊叹。这些大能们之间的倾轧跟他们普通人没有一个子儿的关系,但并不妨碍他们茶余饭后,对此津津乐道。
至于真假,又有哪个在意呢?
先前为了听故事要给汉子买酒的少年仿佛对“送柴人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嗤之以鼻,他闪着一双明眸,托腮追问道:“大叔,你接着说啊。那隐白堂后来怎么样了?”
那汉子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后来……后来我却不知道了。不过照那位兄台的消息,想来已经毁了吧。”
☆、第二十二章
外头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瓢泼大雨,给一屋子萍水相逢的旅人强系了缘分一场。太平盛世的山野村夫,没几个身上带着要紧事的,索性趁着大雨歇歇脚,天南海北地侃起大山来。
皇亲国戚、大盗侠客、才子佳人、还是仙山里那些不世出的大能,到了平头百姓的口中都是一视同仁的佐餐小菜。而今日让他们津津乐道的,自然是隐白堂的那场剧变。
“隐白堂千年基业,难道就没落在江潋阳的……一把剑下?”
一个修士模样的中年人叹息一声:“要说那隐白堂已有好几代没出过惊才绝艳的人物了,没落也不是一夕倾塌。就算这次没有江潋阳,他日也会有张三李四,这是命运使然。”
“命运”二字是压在每个人头上的一座山,众人少不得又感同身受一般长吁短叹了一番,似乎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的功夫,已经为“没落”的隐白堂哭了一回丧。
唯有那绸衫少年,嘴角一直噙着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叔,我觉得你说得不对。”
那汉子对这事本来不甚确定,可又不愿在一个孩子面前丢人现眼,他虎目一瞪,嘴硬道:“我老大年岁,难不成还能骗你一个娃娃?”
少年并不答言,后退了几步隐没在人群中,意味深长地往那汉子身后看了一眼。
下一刻,那汉子原本好端端地坐了半天的椅子忽然碎了,他一屁股瘫坐在地,下巴结结实实地撞在桌面上,把自己咬得满口血沫,登时说不出话来了。
围观众人都被他这一遭无妄之灾给吓了一跳。
“哪个在此造谣,说我隐白堂覆灭啊?”人群中忽地响起一个轻慢的声音,一个摇着扇子的文士越众而出:“这位大叔,可不要空口说白话。”
那大汉敢怒不敢言地看了文士一眼,终究忍气吞声地低了头。
“算计凡人,你们隐白堂就剩下这点本事了么?难怪人人都要以为你们没落了。”不知什么时候,客栈大堂里来了个扮相怪异的客人,雌雄不辩、人畜不分。
那文士在那人被一根巨大羽毛遮了半边的脸上淡漠地扫了一眼,“啪”地一声合上了扇子:“魔修?”
魔修的名声并不好,滥杀无辜、挖心吃人,诡异又血腥。原本坐在怪人身边的人们登时作鸟兽散,气氛陡然变得紧绷起来。有那机灵的已提着行李逃之夭夭,唯恐待会儿神仙打架殃及到自己。
唯有褚寒汀不动声色地又给自己添了杯茶,兴致勃勃地等着看戏。
只见那摇着扇子的文士和点缀羽毛的怪人已剑拔弩张地僵持在一处,不过谁也没有先动手的意思。那怪人还在桀桀怪笑:“谁不知道当日一战,江潋阳剑都没出鞘,就将秦纵揍得满地找牙。你们隐白堂二十六个长老加起来活了一万多年,打不过江潋阳一个毛头小子。若我是你,都没脸说出自己的师承!”
文士怒斥道:“一派胡言!秦堂主禪位乃是我堂中再正常不过的更替,同、同江掌门有什么关系!”
怪人嗤笑一声:“谁不知道你们的新堂主岑维岳是个谁拳头硬就听谁的的废物,我看你们隐白堂从此可要改叫‘天机山隐白堂’了!江潋阳这一手可高明,舍了个半死不活的道侣,吞了隐白堂这么大一块势力,届时谁还敢说他姓江的不是正道第一人?”
褚寒汀不悦地皱了皱眉,心道这回南镇好歹在毓秀山庄辖下,这么个疯子在这大放厥词竟也没人过问,简直就是在把陆仰山的脸踩在脚底下碾。
一个少年在他耳边嗤了一声:“狗咬狗!”
褚寒汀回头一看,只见那绸衫少年不知何时已在他身旁坐了下来。见褚寒汀看了他一眼,他随即露出一个灿若星辰的笑容:“这位兄台,你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么?”
褚寒汀翻了个白眼:“狗吠的道理,在下是听不出的。”
少年一怔,随即大笑着揽住褚寒汀的肩:“说得好!我看今日唯二的有缘人,应是你我兄弟二人!”
褚寒汀不着痕迹地抖了抖肩,并不想同这位好沾是非的“兄弟”扯上关系。少年却毫不在意,还顺势又往他身边靠了靠,道:“大哥,你住哪?收留小弟一晚吧,我看这雨一时半会是停不了啦!”
褚寒汀:“……”这是哪来的自来熟!
这少年在褚寒汀身边蹭了半日茶,津津有味地看着怪人和文士大战八百回合——嘴仗,翻来覆去的点评只有一句乏味的“孬种!”
直到傍晚,那雨依旧昏天黑地地下着,于是少年十分自觉地跟着褚寒汀回了柴房。
在褚寒汀短暂的三百多年人生中,从未见过这样胆大包天、不懂看人眼色的人。而他早做惯了前辈高人的矜持,一时间也拉不下脸来赶人。他只好隐晦地看着少年,暗示道:“这屋子里只有一张床。”
少年爽快地笑道:“既然来者是客……”他见褚寒汀的脸色迅速黑了下来,忙改口道:“我打地铺就行。”
褚寒汀:“……”
这厢打地铺的少年已熟稔地勾上了他的脖子:“对了,咱俩都拜了把子了,却还未互通名姓。我叫秦淮,大哥你呢?”
褚寒汀一言难尽地看着这位强行同自己结义的兄弟,默默推开了他的吊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在床上盘膝坐了下来。
褚寒汀的消极抵抗并不影响少年自娱自乐:“大哥,你准备去往哪里啊?”
褚寒汀其实无法在如此聒噪的环境中坚持修行,然而依旧闭着眼,装作运功的样子。
江淮没有得到答案,也并不失望。他麻利地用堆在墙角的干稻草给自己铺出一张床,躺在上头惬意地喟叹一声,又道:“我到这来啊,是为了拜师。哎,大哥,你也是修道中人吧,师承何处啊?”
不出所料,他依旧没能得到任何答案。可他并不心急,仍闲聊一般道:“若无师承,不如咱们一道拜师吧。据可靠消息,天机山有一位大能,不日将从此地路过呢。”
褚寒汀终于睁开了眼:“天机山?”
江淮得意一笑:“总算蒙对了一回,原来你真对这个感兴趣。是啊,天机山,江潋阳,刚才传说中‘一把剑挑了整个隐白堂’的那个大能。”
褚寒汀的语气里隐隐带上了些戒备:“他要从哪里走,你是如何得知的?”
江淮恍若未觉,神秘兮兮地说道:“如何得知不足为人道,不过,他现下人就在毓秀山庄中,三日后定会路过此地。”
三日后,褚寒汀鬼使神差地跟着那满嘴跑马的少年江淮来到回南镇外,守株待兔地等着江潋阳路过。从天光微亮一直等到艳阳高照,依旧不见江潋阳人影,褚寒汀不由得有些焦躁。
就在这时,江淮忽然拽了拽他的袖子,喜滋滋地低声道:“你听,是不是有马蹄声?”
大地果然在微微震颤。褚寒汀凝神倾听,然而喜意还未来得及爬上眉梢,便已在半途冻结,他喃喃道:“这……不对!”
☆、第二十三章
远处依稀可见尘土飞扬,经久不息,不像是一人一骑的阵仗。秦淮难免有些失望,喃喃道:“难道不是他?”
褚寒汀一跃而起,攀上旁边一棵大树,轻飘飘地落在树冠高处一根细弱的枝条上。这具身体连视力都比不上先前,他眯着眼观察了许久,方才叹了口气:“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