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两人面对面坐着,谈越脸色煞白,仿佛被追杀的人是他而不是司徒。司徒见他这般作态,反而精神了起来,其实他一晚上没睡了,与谈越同样心力交瘁,可见到谈越这样难过,他只想笑。谈越在某种程度上很单纯,单纯得让人想毁了他。司徒没见过他哭的样子,他哭起来应该也很可爱。
他对谈越的感情从来很复杂。
这样想着,他怜惜地摸了摸谈越的脸:“这一次你一定得听话,不要离开这里。”
司徒在床底下找出来一坛酒,他说这是老邢放在这里的。孟拉山的冬天晚上格外冷,老邢习惯喝酒御寒,喝了酒身上就会暖和得多。
谈越喝了三杯。这酒劲头挺大,坐了须臾他就觉得身上热了起来,脑子里也晕乎乎的。他问司徒:“你不喝吗?”
司徒说:“我酒量很差,喝了酒枪法就不准了。”
大概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谈越的话突然多了起来,他问:“你会被杀吗?”
“不知道,我死了你就马上回去A市。”司徒回答,“找个好人嫁了吧,其实夏升人还不错,我认真的。”
“不用你安排这种事!”谈越皱起眉,说话带了点不知哪儿来的嗲气,“太讨厌了。”
司徒置若罔闻,又说:“你记得把客栈的照片什么的都带走,还有那张盘恩和牙美的合影。”
“牙美是谁?”
“前任活神。”
“哦——为什么要带走这张照片?”
“因为你要记得他们。”
盘恩和牙美手挽手的形容浮现在黑暗里。
看着他们的脸,谈越的心里骤然有什么东西跳了一下。很久之前的一个念头,突兀地冒了出来。
“他真的是我父亲,”谈越张开了眼睛,那张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依然挥之不去,他说,“对吗?”
“我说了,没办法证明是不是真的。又不能验DNA。”
“我和牙朵验DNA就可以了吧,牙朵是不是见过盘恩的照片?所以他才提醒我别靠近你。”酒精的作用下,谈越的猜测一下子崩堤似的涌了出来,“盘恩是爸爸,妈妈是谁?牙美?”
“你早就这么想了吗?”司徒问他,“我以为你不太在意这种事。”
“我是不在意。我是谁生的,无关紧要。但如果我猜的是真的,那么你是谁?你不是牙美的孩子,我们不是兄弟。你是谁?”谈越醉了。他喝醉了又认真之极的时候语速飞快逻辑清晰,与他清醒时判若两人。
司徒避而不答,“没必要问了,他们全都死了,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义。”
谈越却替他说了:“——你是谈克笙和严妮的孩子?是这样吗?为什么?”
屋外响起一声惊雷,雨水似乎更凶猛了,屋顶有颤抖的声音。
“我之前就问过你,让你想好了再问。”司徒说着暗灭了手电筒,小屋又陷入了一片漆黑。
两人端坐在黑暗里,万籁俱寂,谈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平静,明明这是如此惊世骇俗的一件事,两个幸存的当事人却早已接受了这种现实,或者说,司徒早已释然了。
“我不是最初被选中的活神,你才是。”过了很久,司徒才说,“所以你被活神的面具吸引,我也不奇怪。只是没想到你也会因为我的缘故致盲,可能人和神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吧。”
司徒又说起从前的故事,牙美和盘恩开了一家小旅馆,谈克笙夫妇是她的客人,两对夫妇都生了男孩。有时候谈克笙和严妮上山寻找库尔,她就帮忙带他们的孩子。后来盘恩自杀了,随后谈克笙与严妮也意外坠崖身亡,当时的眉族人说是因为他们上山寻找库尔触怒了神——库尔是神的使者。
第22章 第 22 章
这种说法自然是无稽之谈,至于活神牙美是怎么想的,并没有人知道。后来A市的人一批一批地踏进了她的旅馆,最后一批人带走了谈夫妇的遗孤。在那之后,牙美很快也死了,把秘密带进了坟墓。
“严妮在山上救过打猎受伤的老邢,通过他,我十几岁的时候知道了这件事,”司徒说,“如果你没有回来,这事儿就算了,但是你来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回来,而且是两次。”
谈越还沉浸在他口中的过去:“为什么她要把孩子换掉?”
“因为她的儿子被选上了,下一任的神就是你。其实神和人根本没有什么区别,那一点所谓的巫术也早就被我烧了,我不屑要那种东西……眉镇走私已经有很久的历史了,从她那一代开始,女人负责藏毒出境,她大概不想你也过这种生活吧,终日和毒品混在一起。”
“交换人生?”
“对。”
谈越眨了眨眼睛,他的胸口很烫,身体在发烧。有酒的缘故,也有别的原因。
他们的人生被颠倒了,错了位。蜗居在客栈里被限制不能离开W市的人本该是谈越。甚至谈越这个名字也本不是他自己的。司徒应该长在A市,有一对大学教授的养父母,生活优裕,长大后做一位画家。二十六年前牙美的一念之差,令他们从此天差地别。
他想了下,说:“对不起。”除了这句话,谈越也想不出来他还能说什么。
司徒被遗落在了眉镇,从十几岁开始他疯狂寻找过去的踪影。他在报纸、杂志、网络上找到了谈越,这个占有了他一切的男孩。谈越过得似乎很舒服,家庭和睦,学业有成。毕业后他甚至把摄影的爱好做成了职业,令人艳羡。见面之前,司徒是这样觉得的:谈越是另一个世界的他,理想版本的他。
数年之后谈越来到眉镇,司徒才发现一切都不是他以为的那样。二十多年来,司徒代替了谈越,谈越却做了另外的自己。
谈越辞职了,与父母断了联系,没有朋友没有计划没有未来,唯一热衷的事是自杀自残,精神状态堪忧。这与他从前看见的、想象的谈越大相径庭。
司徒本应该恨他、讨厌他,在竹林里狠下心杀了这个鸠占鹊巢的人。他却颠来倒去地喜欢上了谈越,连老邢都看出来了。这是理应无疾而终的一段感情。不想一个月之后,谈越离开眉镇又原路返回,以这种偏激的方式回馈了他的爱。
雨又大了,窗玻璃在风雨里被撞得哐哐作响。黑暗之中,司徒执手吻了谈越的指尖,一个冰冷的吻。
他说,一切都将结束了。
门被反锁了,夜格外漫长。谈越听见了枪声,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与他的心跳一样微弱,他睁着眼等到了天亮,又等到了下午,直到门开了。
在门外,他看见的不是司徒,而是一小队穿制服的特警。
谈越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说了一遍:两个月前,他来到眉镇,他意外发现了客栈藏毒。客栈老板司徒委托他到X市报警,他可能是失联的线人。
雨已经停了,山上到处都是脚印,没人知道昨晚到底有多少人上了山。天空露出清纯无比的本相,蓝得诡异,白云好像流动的棉絮,被微风冲刷着,连久违的太阳也出现了。再过半个月,W市的雨季就结束了。一切都将结束了。
警察带着他下山,路过断崖时,他看见那儿围了一群人,吵嚷不已,树与树之间拉起了黄色警戒线。
谈越问:“那里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于是他闯过去瞧了一眼,这一眼竟然看见断崖上的大石头边上躺了一具尸体——他整个肩膀都被砍掉了,露出被雨水冲刷得灰败的皮肉,表情痛苦死不瞑目,一双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穿过人群,无神地与谈越对视着。
谈越难以置信地惊呼道:“老邢?!”
他转过头去问警察:“他死了?他怎么会死?”
老邢是司徒的保镖,他们几乎形影不离。他死了,司徒呢?
警察怎么回答他的,谈越听不下去了。他木然站在警戒线外,目不转睛地眺望那处断崖。太远了,他实在看不见那里有没有尸体,有没有搏斗痕迹。他是不是摔下去了——就像谈越梦见的那样,死在他亲生父母死去的地方?
他浑浑噩噩地被送进了山脚下的警车里,两个女警仔细地询问他这两个月来发现客栈涉毒的事情,事无巨细。谈越讲了半个小时,口干舌燥。女警合上了录音笔,向他道谢。
车窗之外,眉镇的太阳悄然落下了,橙红的夕阳余晖蔓延了整座孟拉山,山脚下人群攒动,到处都是奔跑焦急的警察、便衣,一辆辆警车停在山下,旋转闪烁的警灯不知疲倦。他在车窗上看见了茫然失意的自己,驼着背,像只憔悴的虾。
山脚下又一阵喧哗,几副担架从山上被众人围着抬下来,送进了雪白的救护车之中。谈越险些跳起来,他连忙问女警:“拜托你,帮我看看里面有没有一个叫司徒的男人,年纪跟我差不多,二十几岁,大概这么高,长得很帅……”
其中一个女警走去看了片刻,回来时对他说:“没有你说的人,抬下来的都是中年人。”
谈越失望不已,“我很怕他死了。”
女警问他:“他是你的……”
“他是我爱人。”谈越说。
女警闻言摇了摇头,很轻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