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伸进来一条腿,身子迟钝地向上借力一翻,总算趴在了墙头上。
谈越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儿,考虑到他们隔着大约七八米的距离,于是大声喊了一声:“你在干什么?小心点啊。”
声音比他估计的小了一些,女孩似乎没有听到。她还趴在墙上,一只手伸直了,探进了和墙挨着的槐树身上。槐树长得茂盛,树枝与树叶密密麻麻,院子里光线极暗,这样看去仿佛女孩的手被槐树吞没了似的。
谈越趴在窗户上张望。他眯着眼,借着月光好不容易才看清了槐树上挂着一个菱形的纸片。菱形的四个角上还挂着几条线。
这是什么?
风筝?
她大晚上爬墙取风筝?
谈越将小刀一丢,下了楼。他路过厨房,老邢正在切葱花。
院子里,高高的墙头果真趴着一个颤巍巍的女孩,猴子捞月似的在树枝里捞风筝,看样子应该是够不着。
“下去吧,我找个人给你摘风筝。”他想到了老邢,老邢的个子用来摘风筝再合适不过了。
女孩的手顿住了,双眼瞪圆,她的脸更红了。
她说了一句什么,谈越没有听懂,又是方言。
“下去,别摔了。”谈越踉跄地走到墙边,他脚底的水泡有点疼,只好惦着一只脚,说,“风筝是你的吗?”
女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谈越突然觉得她有点眼熟。
他们见过。谈越又想起来了,她是殡葬店扎纸花的小女孩,他还拍过一张照片。
他说:“你……”
天空突然炸开了一声响雷,银光在云层中翻滚而出。女孩被吓得一抖,竟然尖叫着从外向里摔了下来。谈越没反应过来,他还沉浸在巨人纸人的回忆里,听到雷声和尖叫,一抬头发现一个黑影向他扑来。
“啊!”
女孩子又惨叫了一声。
被压在草地上的谈越却是一声不吭,他被砸得有点发懵,他今天摔了两次了。女孩慌忙地从他身上爬起来,正好踩在他手臂上,谈越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女孩完好无损,像个兔子又蹦到了一边,内疚地搓着衣角。
谈越也爬了起来。他晃了一下左手,手肘的地方简直疼得钻心剜骨。如果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一定当场抱头痛哭。
“对不起。”女孩的普通话字正腔圆。
谈越泪汪汪地,眉毛皱成一团,就这么望着她,把女孩吓退了几步:
“你叫什么名字?”
“牙朵。”
牙朵不是附近的河的名字吗?
一道闪电劈过天空,照亮了谈越茫然的脸。
黑暗里,一滴雨水落在他脸上。女孩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说:“下雨了,你快回去吧。我不要风筝了。”说着又要去爬墙。
谈越站了起来,揪着女孩像个瘸子似的摇晃着走回屋檐下,他伸手拍着身上沾着的草叶,牙朵也帮忙拍。
老邢进了院子,大吃一惊:“你哪里招来的女孩子?你身上怎么了?摔倒了?”
“什么啊。”谈越抱怨说,“她从墙上掉下来了,你帮她捡个风筝送她回家吧。”
老邢和女孩叽里呱啦地说起了本地方言。谈越置若罔闻,一瘸一拐地进了大厅,准备上楼换衣服睡觉。司徒不知何时被惊动了,珠帘一掀,拦住了谈越的去路。
“摔倒了?”司徒寻着声音向他靠近,冷峻的脸在谈越眼前一晃,定住了。
“没有。”谈越并不打算提这件事情,他急着脱衣洗澡休息,“没事。”
“你……”
“别说了,累。”谈越叹了口气,“让一让,我睡觉了。”
拖鞋摩擦的刺啦刺啦声音落在司徒的耳朵里和他敷衍的话一样刺耳,谈越上了楼,并没有发现司徒的表情如何阴沉。
最后牙朵是如何回家的,谈越并没有亲眼看见。早晨起来时,院子里的风筝不见了。
老邢坐在柜台后边翻账本,他说:“她父母在外边打工,她住他叔叔家。我打电话让她叔叔接她回去了。”
“你还有她叔叔电话啊。”
老邢说,“她叔叔要向你赔礼道歉。”
“不用了。”谈越摆了下手,“我出去一趟。”
“去哪?你上班没几天请假多少回了?”
“店里又没事。”
谈越不等老邢继续批评他,一溜烟儿地跑了。
早晨醒来时他的手肿了个大包,不使劲也疼。谈越在附近找了一家诊所,诊断结果是左手臂骨裂,医生帮他固定了夹板,裹得像个白色炸.弹。
回到客栈,一楼大厅里挤挤攘攘的。以前客栈只住着四个人时他不觉得吵,现在赵赵、老邢、易云和夏升,还有一个生面孔的中年男人,殡葬店的牙朵,几个人在大厅里小嘴叭叭叭地一人一句,简直像菜市场一样。
“这么热闹。”谈越一头雾水,“都挤在一楼干什么?”
素未谋面的中年男人转过头,站了起来,他个子非常高,面相有些凶,看着跟老邢差不多,也像个保镖。
中年人紧紧地盯着谈越,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昨晚的事情实在不好意思。”
坐在他身边的牙朵也怯怯地站了起来。
“没事儿。”
桌子上摆了一个袋子,谈越猜想是道歉的补品之类的东西。
“你手被砸断了啊?”另一张桌子上嗑瓜子的赵赵问他,“这么倒霉?”
谈越没理他,跟老邢说了一句他先回房间了。突然司徒从后门走了出来,谈越注意到,中年人的眼睛陡然一亮。谈越立刻拐了个弯,找了张椅子坐下。
中年人微笑着迎了上去,他说了一句长长的方言,谈越没有听懂。他只好问坐在旁边的牙朵:“你叔叔在说什么?”
牙朵答:“好久没见啊。你眼睛又坏了?”
谈越来了兴趣。听这意思,司徒的眼睛是时好时坏的?
牙朵格外自觉,一句一句地同步翻译司徒和她叔叔的聊天。
“你的侄女还好吧?”司徒避而不答。
“她没事,那个小伙子是你的伙计?”
“他不是,他是游客。”
“他受伤了,我心里过意不去。我得请他吃个饭道歉,你也一起吧。”
“不是大事,你走吧。”
中年人上门道歉却对司徒格外殷勤,醉翁之意不在酒。然而司徒的态度很冷淡。
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谈越问牙朵,“你认识司徒吗?他是个什么人?”
牙朵突然警惕起来,身子坐直了,“为什么这样问?”
她的态度很奇怪。
“我就问问,你紧张什么?”
牙朵抿了嘴,嗫嚅道:“我当然认识他,他和我叔叔……认识,我以前常见到司徒。你是游客吗?”
“是啊。”
“真的?”
“不然你以为我是本地人啊?”
牙朵瞪着他,语气生硬,“我知道了。”
她又知道什么了?
谈越莫名其妙。
中年人和司徒寒暄了几句又带着牙朵走了。
司徒看起来不太高兴,魔方转得咯吱咯吱响。谈越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气,老实地坐在了柜台后边翻账本。一整个上午他俩一句话也不说。
中午的时候谈越吃饭飞快,一抹嘴又要出门。司徒叫住他:“你手都断了还出去?”
“又不是脚断了。”
“我看快了。”司徒抽了根烟,双眼雾蒙蒙的,“我昨晚告诉你,少出门。”
听起来像是警告,不过谈越并不关心自己的腿断不断。
他说:“我去找牙朵。上次拍的照片洗出来了,我捎给她一张。”
司徒不可置否,语气缓和了些,“早点回来。”
殡葬店在路口左边,巨人纸人已经不见踪影了。牙朵坐在店里扎纸花,胸前的红领巾随风飘扬。
谈越掏出来照片递给她。
牙朵指着纸人说:“不吉利。”
“那就扔了吧。”
“还有事吗?”牙朵说话少年老成,这语气跟她叔叔很像,“我下午还得上学,马上就去午睡了。”
“你早上是不是有话没说完?”
牙朵手一抖,纸花被她掐断了茎叶。
她脸色不太好看,“你在司徒店里住了多久?”
“两个多星期了。”
“该游玩的景点你看完了吧,你该走了。”
“为什么?”
殡葬店外传来一声声悠哉的脚步声,牙朵将花朵一丢,神色慌张,手指飞快地在谈越的手背上写起了字。
小……心……他。
最后一个笔画刚刚写完,身后传来一个男声。“唉,是你啊?”
谈越转过去,店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中年人,牙朵的叔叔。牙朵拈起一朵纸花低头编着,小声问:“叔叔吃午饭了吗?”
中年人问:“你来这里是……”
谈越将照片给他看了看,很快找了个理由告辞。
今天是个少见的晴天,阳光暖融融的。远处河水涌动着,女人们在河边锤洗衣裳,欢声笑语。
谈越揣着疑惑,一步一步地原路折返。
七八岁女孩的警告可信吗?她为什么要这样说?她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