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四十年前,日有食之,煞星降世。
沈长流睁开眼,坐起来环视四周。是梦里的那间山洞,只不过当时挤挤挨挨的终南道士,全都化作重重堆叠的白骨。几百年过去,那些白骨靠在一起的姿势,从未变过。
易回,或者说终南山剑派开山祖师,或者说青栎,闭着眼在他身旁打坐,仿佛沉睡了千年。
“师父……”沈长流轻声说。
易回依旧闭着眼,“你终于醒了。”
“嗯,我睡了多久?”
“七年。”
“我若要救你,必定与你互通心意,你看见了我的前尘,我也看到了你和杨七的纠葛。现如今尘归尘,土归土,你随他去吧,他已经等了许多年。”
沈长流跪拜,“多谢师父成全。”
“不必。”
游方已毁,沈长流孑然一身,行至洞口,仿佛想起什么。
“徒儿此行下山还是要斩杀李敬存,还望师父原谅。”
“去吧。”
沈长流从无悔之地出来,漫山白雪,白鹤在头顶盘旋。
入终南而忘俗世,他做不到,山下还有人等着他。
下山下到一半,在山腰处遥望山巅无悔崖突然冲出紫光,直插云霄。
师父终于飞升了,沈长流心道。
于是他长身叩拜,接着头也不回地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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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端之上,易回面前一须发皆白的仙人。
“我等你五百年,今日你终愿飞升,可曾告诉我原因?”
易回:“但求可跌落凡尘,成为凡人,入滚滚红尘。”
“你知道你本身为何物了么?”
“不曾。”
仙人轻叹,“你本是终南山山眼处生长的一颗万年灵芝,与终南地脉紧密相连,化成人形,逐水而走,被山上道士捡了去。所以天然灵气充沛,但是也没有人的心窍。
你师父早已看出你真身,千阻万拦没有拦住你下山,结果你离开终南山后灵气便耗竭,沾染浊气又污了灵根,沉沦人欲以致丧失道心。灵芝生万年不易,你师父逼你成仙是为了保住你,所以不惜以死相逼。”
易回轻触自己的胸口,里面有颗东西在缓慢的跳动,“那是说我不曾有心窍,也不曾动过情?可这里面的东西,是什么?”
“是终南地脉在你身体里的一部分。”
“因此我与终南同寿?连死都不能?”
“是,飞升后你便掌管天下地脉。”
易回茫然摸了摸自己胸口。突然,他五指做爪,戳进胸膛,用两手将胸口扒开,他低头看。
那个日夜跳动的地方确实只是一根粗壮的血管,泛着蓝盈盈的光,并不是人类的心窍。血管上攀附着无数细如丝络的管子,紧紧攀附着那一段地脉,支撑起这具肉身。
易回一手撑着皮肉,另一只手掏进胸口,攥住那段地脉,咬牙往外拽。那些攀附着的丝络被巨大的恐慌笼罩,将地脉越缠越紧,勒紧了那只扯住地脉的手,妄图让那只手放弃。
可是根本没用,易回扯断了那截地脉,狠狠撕出来。
泛蓝的地脉躺在易回手心里还不停的搏动,“你拿去吧,我不想要,我宁愿死。”
白衣仙人叹气,“那你就去吧。”
仙人一拂袖,易回便从云端跌落。那具躯体从云端无休止往下坠,穿过浮云与风,向着滚滚红尘,茫茫人间。
那个胸口空掉的地方,在九万里高空与风的无尽下落中,渐渐长出一颗鲜红跳动的心脏来。
终南山一派的山门之内,弟子们眼看紫气升空,又有白日流行从天边划过。须臾,致静堂内开山祖师的塑像轰然倒塌。
不知是谁大喊,“师父飞升了,这是神迹!”
所有弟子都回过神来,高喊,“师父飞升了!”
山上积雪悄悄开始融化,冬眠许久的动物,开始从洞里爬出来,明明快要入冬,终南山却在迎来春天。
无悔崖上无悔之地,那具端坐的白衣肉身倒下去,胸前漫出大片红色,里面有一颗心脏在里面勃勃跳动,不畏疲倦,不知生死。
九天云端之上,白衣仙人长叹,“愿受为人之苦,随你去了,投胎去吧。”
只不过,世间再无修道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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兖都栎邑
软塌上的人披头散发,形销骨立,抱着一只酒坛,对旁边人说,“罗生,今天中午吩咐御膳房做杏仁酥,青栎说要多放杏仁。”
罗生上前来拿走他手里的酒坛子,“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皇帝李敬存想了想,终于忆起一些事来,怒道,“青栎回终南山去了!他走了!”
“青栎道长说很快就回来了,不如先差御膳房烤些点心?”
李敬存发火之后就觉得一阵头晕,捏了捏头疼的脑子,“行,你去吩咐,他不回来我给他送过去。”
“是,陛下您先睡一会儿吧。”
李敬存点点头,茫然道,“我先睡一会儿,等青栎回来,你把我叫醒。”
他又忆起什么,“我要是叫不醒,你就把我送到终南山。”
皇帝终于睡了,罗生没去烤杏仁酥,也没去吩咐御膳房。他依旧如每个黎明和午后,恭敬地站在床榻前,等那个阴鸷的帝王慵懒的睡醒。
小公公跑进来,压着嗓子说,“西南王在宫外等急了,要是皇上还没咽气,他可就要攻进来了。”
“嘘……”罗生在唇前竖起一指,诡异的弯起嘴角。
“让他再梦一会儿。”
小公公被这诡异的笑吓了一跳。
“好好好,那您可快点。”
兖朝开国帝王和王朝煞星,最后一次进到梦里,他依旧狂奔去抓住那个不停拉远,遥不可及的白色背影,他曾历经无数次失败,无数次触不可及,就当他以为这一次又是一次没有终点的狂奔时,那人的身影却近了。
他伸出的手在抖,呼吸如老旧风箱,一点点靠近那头银白的及地长发,猛然抓住!
他狂喜!
那身影慢慢转过来,漫长如千万年。
李敬存在梦里笑了,笑的那样开心,直到临死临死都是那样满足的模样。
西南王已经迫不及待从外边冲进来,罗生已经给李敬存换下来龙袍,穿上一身普通衣服。
“你等等。”
西南王叫住了把尸体往外抱走的罗生。
罗生回头,“西南王您还要检查一番么?”
旁边一个人忽然出头,“大胆!叫皇上!”
“我只叫一个人皇上,哪怕他死了。”
“你!”
西南王制止了手下,“我再看看皇兄,这是我们兄弟俩最后一面了。”
罗生停住,西南王捏住李敬存的脉搏,许久都没有丝毫动静,是真的死了。
“走吧,别让人看见。”
罗生一低头,“多谢西南王。”
西南王森森一笑,“皇兄这点要求做弟弟的还是能满足的了的。”
小厮因连着听了三夜故事,便对这位七侠士肃然起敬起来,平时上酒的时候格外殷切,腆着脸笑,一来二去也算认识了。
秋去冬来,这位七侠士必定来这里喝酒,有时喝倒半晌还有个扎羊角辫的女娃儿来拉他去吃饭。
那是县里前捕头李承家的小丫头,刚满五岁长得十分俊俏,性子不随父母倒随了他聒噪的小姨,才丁大点儿的人就精得要命,缠起人来连杨七都没辙。
“大伯大伯,我爹娘喊你去我家吃饭。”小丫头片子挂在杨七身上。
“乖,告诉你爹和你娘,说杨七今日有事去不成了。”
小丫头把嘴一撅,“哼,你骗我,你哪来这么多事?”
杨七拈一粒小茴香豆送进小丫头嘴里,“杨大伯不骗你,骗你是小狗。”
“你就是骗我!”
杨七笑,“汪汪!”
小丫头可生气了,“大伯耍赖,讨厌死了!”
杨七捏捏她的小辫,“大伯是小狗呀,怎么不能耍赖了?嗯?”
小丫头被杨七气跑了,杨七看她颠着俩小羊角消失在门外,无声的笑。
他一笑,眼角的一丝纹路便显出一点沧桑来,那点却不损他的清俊容貌,更为他平添一分说不出的风采来。
空气中有一股清冷的香味,杨七嗅了嗅,自言自语道,
“这是春天来了么?我怎么闻到了一股花香?”
“嗳!掌柜的,你院子里的腊梅花,今年开了啊。”
掌柜慌忙去看,“嗨!多少年了,我都忘了它曾经开过花儿呢。”
对着暖阁的那株梅花当年被烧过,之后就再也没开过花,掌柜的扬言要刨,刨了好几年了也没动手,今年居然奇迹般的开了。酒客们好像见了奇景,争先恐后涌到暖阁里去看。
杨七看他们撅着屁股扎堆往上凑的模样很有意思,呷了一口酒,感叹道:“这酒不是那个味儿,茴香豆倒还那样子难吃,嗳……”
他正准备闭眼把这一盅闷了呢,就被一只手给拦住了。
那手还是以前修长的模样。
杨七不敢抬头,只盯着那只手看,问道:“我等到了?”
沈长流坐到他对面,笑说,“等到了。”
沈长流这一笑,仿佛院子里所有的玉兰都开了,杨七执意闷掉了那口酒,眼角不知是醉的还是怎的,泛起一层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