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少年“哦”了一声站起来,伸手推窗,折来一截花枝。
他三两步从江栖鹤面前跨开,看也不看自己的枯荣剑。
江栖鹤抬头“喂”了一声,那边的少年已在昏沉夜色里开始舞剑。
陆云深循着身体记忆,使出一招又一招。
悬剑山庄起于烟华海上,春风不老,剑招也透着说不出的温柔,但出云剑由陆云深使出,却是如若长天白雪飘摇倾洒,凛凛生寒。
真不知这样的剑是如何在烟华海练成的。
出云剑共十二招,陆云深垂着眸,凭着本能将之连贯舞出,白发白衣起落,剑光雪亮,倏然间开谢成花。
月出云,星辰出云,最后是千重纷繁出云而来,开落漫天,风华绝艳。
但落尾极轻,就似一声叹。
江栖鹤让陆云深练一遍出云剑是为了看他功力恢复至几成,没想到竟见识了这样一副画面,他下意识联想起那只在烟华海边绽放的春花来,并且将名字脱口而出。
“暮叹花?”
陆云深收势,睁眼后眼底仍残余着未散的剑光,他轻轻喘了口气,将所有的冷冽收敛后,偏过头去,疑惑轻问:“阿鹤?”
“还记得在洛夜城中,我给你编了只花环吗?”江栖鹤唇抿了又抿,终是选择问出来。
白发少年先是一“啊”,然后低头看向自己的前襟,声音支吾,“对不起,我弄丢了。”
“丢就丢了,我不是问你要它。”江栖鹤道,“那种白花的名字是‘暮叹’,分明是很美丽的花,但名字却很悲伤,它和你方才收招时流露出的剑意很相似。”
“那不是烟华海古而有之的花,我现在怀疑它是因人而生的。”
陆云深盯着江栖鹤在的那个角落看了半晌,捏着手上花枝缓缓走过去,“我不知道,但我觉得那花……很像你。”
最后几字隔了片刻才说出,声音很轻,如果不仔细着,约莫就听不见了。
江栖鹤眨了下眼,“为何觉得像我。”
“因为……很悲伤啊。”陆云深抬起头,疏朗的星月之光从另一侧窗畔倾洒入内,照进他眼底,像是静静流淌的河。
河流无声,夜色无声,那丝丝缕缕细细密密的悲切溢满整个陈旧古塔,黏腻伤人。
“因为……”
“总是来不及啊。”
啪的一声,花枝落地,白衣白发之人抱住脑袋,猛地蹲下去。
陆云深应是想起了什么,但江栖鹤却如被人拽住脚踝,挪不开步子上前。
他眼中的陆云深没有哭,但绝望倒转在眼底,无力与茫然交错闪烁,神色哀戚如若见得苍生衰颓的佛陀。
第24章 万山红遍(六)
第四章万山红遍(六)
江栖鹤静默地坐在原地, 唇张开又闭合,但终是发不出一丝声音。
低垂的眼睫遮不住他眼底碎开的光波,浅淡的琥珀色中藏着几不可查的疑惑与哀伤。
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划过枯荣剑雪白的剑身,本命剑与主人相系紧密,他清楚地感受到剑身在颤。
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啊,竟然毫无保留地将脆弱与绝望展示在他面前,然后扯着他一同坠入深渊。
颤抖着, 分明无助,却不向任何人求援。
清醒又自欺,分明是三月春夜, 却将自己放逐到画出的方寸霜雪中。
在星月共辉的夜里,江栖鹤看见了笼罩在陆云深周遭那片冰冷漆黑,他的脚底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漩涡,无声无息, 即将把他吞噬。
“你……”江栖鹤花了许久,才找回说话的力气。
他笑了一下, 浅淡至极。
“没有来不及。”江栖鹤道,“你看,上午沈妄来的时候,你就出现得很及时。”
“我还没向你道谢。”他手指轻轻摩挲枯荣剑身上那道疤痕, 就像缥缈云岚拂过山岗,和煦至极,温柔至极,“谢谢你, 小白。没有你的话,我现在就不在这里啦。”
没有追问“悲伤”的缘由,不曾探究“来不及”所指何事,又为何要在前面添上一个副词,江栖鹤的声音轻柔微哑,含着沉甸甸的情谊,让听的人几乎要落下泪来。
陆云深捂住脑袋的手指倏地一收,立在身后的心魔顿时化作碎片,消失在一室光辉里。
三月微凉的夜色重新将他包围,陆云深站起身,大步走到江栖鹤面前,伸手覆在剑面那道丑陋伤疤上。
他知道江栖鹤的手落在此处。
若是他也将手放在这里,那两人便算……牵在了一起。
白发少年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垂下的眼眸凝望这处,唇紧闭着,一言不发。
江栖鹤难得没将手移开,还抬起了空闲的那只,揉了揉陆云深脑袋。
许久之后,远方飞鸟划过苍空,在云间留下一抹浅痕。
江栖鹤缓缓眨眼,“你该继续调理……”
兀然的,陆云深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同时唰然起身,覆掌将花枝吸到手中,自窗口飞身而出。
江栖鹤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塔下逐渐有人靠近。
他转身回望,见得那道白色身影落地,花枝一挑,与来人纠缠在一起。
来人不是城主府中的仆从或侍卫,周身散发的气息极具侵略性,修为也高,约莫已至无相境后期。
江栖鹤在心底骂自己方才竟只顾着安慰陆云深,将警戒周围的事给抛在了脑后,但随着底下人位置变换,来人的面容从黑暗中显露出,他眉心猛地一跳。
“小白,停手!”江栖鹤立在窗畔,冲下方两人大喊。
陆云深动作一顿,来人听见这喊声,亦收住攻势,后撤三两步。
他抬起头来,循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却是没看见半个人影,不由皱眉发问:“栖鹤?”
“是我,别找了,你看不见我的。”江栖鹤手掌一撑,坐到窗台上。
这时一点雪白闯入余光中,江栖鹤侧目一看,才发现枯荣剑还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这兔崽子,是吃定了他不会对自己的本命剑置之不理?
江栖鹤没好气地隔空捞上来一颗石子儿,往枯荣剑弹去,然后回过头来,打量刚来那人。
那人姓白名无心,江栖鹤多年的至交好友,穿一身深紫衣袍,发用同色的冠束起,长相俊美,就是笑容里带着点儿痞气。
他又捞起颗石子儿朝白无心脑门一砸,“我说你,多年不见,连修行的心法都换了?”
白无心将指间夹着的几枚小刀收回鸿蒙戒中,边说边往塔上走,“我叛出白首山了,现在在千机阁。”
江栖鹤低声道了句“果然”。
“听闻你杀了白首山的华曦老头,甚好甚好。”白无心朗声一笑。
窗台上的人也低低笑起来,“见到你,我忽然有个了想法。”
“你是指现在的你人头值百万金,干脆你我联手,制造个假死或是别的,去骗一骗三大门派?”白无心道。
“知我者莫若白兄。”
话语间,江栖鹤在窗台上歪过身子,一条腿支起,笑眼弯弯地注视紫衣人从阶梯上走入自己视线,“毕竟当年他们把我的鸿蒙戒给扒了,现在穷得很。”
“没想过去拿回来吗?”白无心在窗台三尺远的地方停下,目光扫过地板上的重剑,最后落在虚空夜色之中。
“还有,你是在向我显摆你的隐匿术?”他又道。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
江栖鹤话没说完,风自平地而起,白衣与白发翻飞在空,将他的嘴堵了个严实。
其实并非是真的将嘴堵住,而是这人出现得太快太意外,距离也近,几乎和他重叠,将他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呢?”江栖鹤头往后仰了仰,不让这人自带的出场效果将自己的脸给穿透。
陆云深转过身去,眉梢上扬,眼底含着几分怒,“他是谁?”
“哦,忘了给你介绍。”江栖鹤把枯荣剑捡起来,一寸寸地将陆庄主推离自己,“他叫白无心,是我好友,你不用担心他会伤害我。”
说完,他又越过陆云深看向白无心,“这小孩儿呢……”
“叫陆小白,从烟华海来这里的途中顺手捡的。”
话在舌尖转了又转,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最终吐出这样一句话。
陆云深眼睛又是一鼓,但碍于不愿再旁人面前反驳江栖鹤,他只得缓缓垂下眼皮,接过自己的剑,往旁退了退,冰雕似的立在江栖鹤右手边。
江栖鹤继续给白无心解释自己的情况,但避开了沈妄那段。
“你是说含光珠被毁,老柳下落不明,应当是被江阳城涂家给控制了?”听完后,白无心蹙起眉头,“涂家是什么家族,前些年我路过此地时压根没听说过。”
“修行无岁月。”江栖鹤懒洋洋地将头歪到另一边,正好擦着陆云深发顶过去,惹得白发少年回了回头,“你说的前些年,一甲子还是小百年?都够寻常人家发家致富好几百回了。人间有新的富户出现不算奇事,重要的是发家的手段。”
“此事由我来,含光珠的代替物我也会想方法寻来,你且在城主府安心待着,等候消息。”白无心说着,又摇头否定了自己,“不,这地方委实寒碜,你去我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