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灵性的兵器几乎都是成天握在手中使用的。”江栖鹤用他惯常的调子,轻声道,“我住进去,不就成了别人的兵器了?”
方韵之垂眸不再言语,一直维持着抓手姿势的陆云深却抬起头来,瞬也不瞬地凝视身侧,然后另一只手掌心一摊,唤出他的本命剑。
重剑雪白,长光悠悠。
“我的。”陆云深道,然后将剑往前一递,“江栖鹤。”
第16章 一瞬之华(六)
第三章一瞬之华(六)
“你的个屁,好好说话,别把中间的字省略。”江栖鹤朝天翻出对白眼,终是没忍住抬手拍了陆云深脑袋一巴掌,但瓷白的指虚虚从那银雪般的发上穿过,只带起了一丝风。
他只能悻悻收手。
陆云深却好似察觉到他所作所为一般,往江栖鹤身前挪了寸许,将本命剑又递去几分。
“江栖鹤……”泛着透亮光芒的漆黑眼眸仿佛沉着雾气,白发小孩儿唇轻轻张合,语气充满期盼,“给你。”
江栖鹤往旁退了一步,拉开与陆云深之间的距离。他瞥下眸光,凝视枯荣剑剑柄上那抹写意的云痕,道:“这是你的本命剑。”
“但你是,江栖鹤。”陆云深眼睫缓缓一扇,话语轻又沉。
小孩儿望着那片被千年灯照亮的虚空,那一处青岩滴水而落,石壁上细草杂乱、苔痕遍布,是视野中所有的影像,可他目光小心又珍重,像在看一件绝世的珍宝。
他踮着脚,雪白重剑被托在手上,眸底微光颤颤,渴望着江栖鹤将之接过。
“陆大庄主。”江栖鹤叹了一声,“我跟你讲过本命剑的重要性,它是一个剑修的根本,是最重要的。”
“但你是……江栖鹤。”陆云深将方才的话重复一番,顿了一拍,又道,“最……重要的,江栖鹤。”
他似乎很喜欢江栖鹤的名字,别的话都可以说得低沉含糊,唯独这三字,缓而慢,清晰又郑重。
江栖鹤。
舌尖从齿后轻弹开,唇角拉得扁平,最后卷起舌根。
这三字念出口时,胸膛仿佛揭开了一个口子,轻软缓和的春风吹进去,融化心底的雪。
丈许宽的石洞中,清透水珠间或自岩上滴落,但因为蓄的时间太长,地面微凹处久久无法积起水来。
江栖鹤沉默着,直到第二滴水珠落地,都没开口。
他想不明白为何陆云深会对他如此舍得。
五百年前,他二人不过见了两次。五百年后,他也就是同与他吃了一顿饭,与他同行一段路而已。
为何就发展成这样了呢?
为了他,这人不管不顾与天子胥相战,发了疯似的冲沈妄挥剑,还有现在,将心尖捧出的那把本命剑递到他面前,要给他。
江栖鹤有些艰难地捂住眼睛,不及他胸口高的小孩儿脚仍踮着,许久未得到答复,面上浮现一丝慌乱。
“江栖鹤?”
陆云深声音在颤,仔细看去,那握着剑的手指也在抖。
“江栖鹤?”
“嗯。”江栖鹤低低应了一声。
小孩儿踮起的脚放下去,循着声音迈开两步,“剑。”
“我不要你的剑。”江栖鹤敛下眸光,长袖一摆,转身朝前走,“我也不会要任何人的武器。”
“江栖鹤——”陆云深将重剑竖着抱在怀里,就如初时遇见那般,随后跟过去,“可、可……”
心中有股浓烈的情绪冲上来,但到了唇边,却又不知道要怎么说出口。
陆云深开始着急,唇快速张合,但发出的都只是吱吱呀呀的零碎音节。他眉头紧锁,走了几步后猛地抬起头来,往前后左右张望,视线中充满茫然。
“江栖鹤……”
“江栖鹤……”
他找不到江栖鹤。
如果他不要自己的剑,他就看不见江栖鹤。
陆云深焦急着停下了脚步,四顾间,视线从陈一与方韵之面上掠过,随后唰的扭头,往另一处张望。
江栖鹤心倏然一软,提步来到陆云深三尺外,轻声道,“我在这儿。”
闻言,白发小孩儿转过脑袋,飞快地迈了一步——但一步后,他顿住脚,神色变得犹豫。
握在剑上那双细白的手渐渐收紧,陆云深往江栖鹤所在方向凝望了一会儿,低下头,退回去。
这是……被他吓到,不敢来找他了?
江栖鹤挑眉,这念头方在心里闪过,对面的小孩儿朝他探头,“江栖鹤?”
“嗯。”江栖鹤应着,动作比脑子要快,等反应过来,手已经朝陆云深伸出去。
但陆云深看不见,他以为江栖鹤就如往常一般垂手站着,于是来到他身侧半尺处,右手提剑,左手举到想象中这人手指所在高度。
江栖鹤垂眸瞥着自己从陆云深肩膀透过去的手,缓慢抬起来,往陆云深脑袋顶拍了拍。
小孩儿又感觉到了,偏了一下头。
“走吧,去前面。”江栖鹤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跟两根棍儿似的杵在一旁的陈一与方韵之赶紧追去陆云深身后,阿绿已然把陈一脑袋顶当做了自己的新窝,两腿虽然直直站着,但脑袋有些偏,一看,眼睛早阖上了。
陈一发现了这点,立着脖子,动也不敢动,走路的姿势很是别扭。
越往前,石洞越狭窄,只能侧身走,好在在场中没有胖子,否则走着走着已经卡在了半道上。
地面、岩壁上青苔疯狂生长,落脚须得小心翼翼,不过方韵之有日月□□护体,陆云深乃是半只脚踏入太清境门槛的人,都走得轻松,唯一愁眉苦脸的是陈一,步子迈得小心细碎。
“你趟雷呢?”江栖鹤忍不住道。
“我我我……”陈一面红耳赤,就这开口几个字的功夫,脚下又是一趔趄,好在头顶的阿绿抓了他一把。
阿绿嫌弃道:“你这身法需要重新修习呀。”
陈一挠了挠头发,“我……其实我最初只是在神都打杂,就这一年才被提为初级弟子。”
“才入门一年的弟子就被派出去处理浊怪了?”江栖鹤不由皱眉。
“以一名中阶弟子带领一名低阶弟子的方式。”陈一低声道,“我之前跑过几次清理浊怪的任务,但都挺简单的,三五下就砍死了。哪晓得上次在洛夜城,会遇见那般大的阵仗……”
阿绿“啧”了一声,这时,行在最前面的陆云深喊了声“江栖鹤”。
他们距离洞口很近,说话的功夫,陆云深已从狭长缝隙间穿过,走到洞外石坝上。
劲风夹带着浓厚水汽扑面而来,一条黑色瀑布从天而落,坠入同样深黑的潭底。
霁青衣袍被风吹得张扬放肆,陆云深扫视周围一圈后,回头张望洞口。
明知看不见那人是否出来,但他依旧不声不响地立着。
“江栖鹤。”他又喊了一次,召出方才在狭窄道路上那人让他收起的本命剑。
重剑雪亮,光晕将灰黑水纱破开,留下一道尾痕,而就是这一瞬,他透过这抹浅浅的光,看见一抹霜白从洞内翻飞而出,那人半仰起脸,瘦长的手遮在额前,看向天幕。
第17章 一瞬之华(七)
第三章一瞬之华(七)
天空黑沉,仅有几颗星缀在西边,散发出微弱光芒。
前方崖壁呈半环形,将苍空遮去大半,昏暗深黑的水帘从崖顶撞下来,激起数丈高的水雾,整个深潭、及对面山洞前的平坝,都被笼罩其间,致使视线不太明朗。
平坝上生长着郁绿的灌木,七仰八叉地歪在江栖鹤脚边,任凭水雾润湿枝叶。
江栖鹤衣角扬在风里,抬起的手只保持了一会儿,便垂下去,因为他现下只是一缕轻飘飘的魂,尘世间的东西于他只是虚幻一场,水雾浸不湿他的衣,也蒙不了他的眼。
他歪了一下头,仔细地将周围打量一遍后,视线落到跟前的小孩儿身上。
陆云深正仰着头,目光灼灼地凝视他。
江栖鹤忽然感觉有点儿不对。
先前在山洞的时候,陆云深再是找对距离与方向,可眼神也无法落到他眼中。而此刻,江栖鹤能肯定他们是对视了。
江栖鹤眉梢不着痕迹地一挑,看见这小孩儿唇边牵起很轻的弧度。
“看到了。”陆云深低声道。
他往前挪动一步,伸手试图去抓江栖鹤手指,但重剑因此往旁偏去几寸,剑光一晃,那白衣黑发的人便从视野中消失了。
小孩儿“咦”了声,不过没有瘪下唇或是焦急张望,而是反复移动重剑,再次透过雪亮的光看见了江栖鹤。
“你在搞什么?”江栖鹤莫名其妙地瞥下眸光,与陆云深对视。
陆云深抬起头来,郑重重复:“看到了。”
“你——”江栖鹤微愣,旋即豁然醒悟,“你透过剑光看到的我?”
“什么什么?透过剑光能看见老江?”
跟着陈一从洞口挤出来的阿绿恰巧听见这句话,不等陆云深回答,扑着翅膀猛冲而来。
此时它不畏惧枯荣剑上散发的寒气了,爪子小心翼翼地踩上剑面,脑袋扭着贴于剑身,透过那薄薄的光往前看。
陈一也兴冲冲跑过来,正要撅起屁股俯下身,就听得阿绿嘀咕了句“看得见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