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忌不再说话了,静静地再思考他的这段话,他只是一个武将,懂得都是些带兵打仗的法门,却从未想过这战场以外的纵横捭阖。
“在真正的君王眼中,”孙膑道,“百姓只是巩固统治的工具,他们的疾苦是为了成就大道,将来名载史册;等一切安稳,自然会国泰民安。而历史只会记录下统治者的丰功伟绩,谁会记得开国之初普通百姓的日子过成了什么样?秦国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不择手段得求强大。”
田忌觉得孙膑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表现出来的平静有些残忍。明明他也是毫无根基的普通百姓,齐侯至今没有给过他官爵,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不知道这些聪明人的脑袋里在想什么,好像他们心中有这天下,有这古今,有这苍生,却唯独没有具体的每一个人,也没有自己。
在这无休无止的历史巨浪之下,孙膑显得单薄,无力,无法阻止自己身上的悲剧,但是他又显得高大,睿智,仿佛一切尽能装进心胸中。他有时总是久久地沉默,那时候他的头脑中到底在想什么?
每当这个时候田忌很想哪怕只有一秒,也感受一下在孙膑心中,这天下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军师,”田忌道,“人活短短数年,且畅快些罢。”
孙膑愣了一下,笑了起来:“说得极是。”
“就是今晚了,您隐忍蛰伏多年,终于要熬出头来了。”田忌无不痛快地道。
孙膑只是说:“还未到最后一刻,胜负尚且未知,莫要轻敌。”
“到时辰了吧,起兵罢!”
只听得一声号角,战鼓敲响响彻天际,田忌高高地扬起马蹄,爆喝道:“出发!”
两支军队分道扬镳,一千精兵跟随孙膑田忌往马陵趁着夜色赶去,剩下的全部兵马跟随田婴往南处赶,等候狼烟起的那一刻再冲出来。
“你不要去了,”康易歌吊儿郎当地走过来,对康涂道,“留下养伤吧。”
康涂的腿伤一直未愈,总是刚结了痂又被挣开,他看了一眼,说道:“皮肉伤。”
“这又不是非你不可,”康易歌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他反而坚持了,“此战我们赢定了,你不去也没关系。这伤再拖下去,怕是要落下病了。”
康涂只是道:“没事,善始善终吧。”
他已经这么说,康易歌便不再劝,每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坚持,于是鼓励道:“加油吧。”
康涂笑了:“你也加油。”
康易歌锤了锤胸口:“战无不胜。”
康涂也跟着做了这个动作,说:“战无不胜。”
这是齐国进军的口号,刚发兵时他们十万人齐喊这四个字,到现在只有一千人,重量却都是一样的,每每说起来,仿佛这四个字就继承了大齐的勇士们全部精神。
这一夜对于这两国的军队而言,都并不轻松,庞涓的队伍也终于不堪重负,甩掉了八万余人,带着骑兵和精兵马不停蹄地寻着马蹄往东追去。
他将所谓的“细作”全都留在了原地休整,悄悄下令等战事结束后立地击毙。
鲁班等人已经无法隐藏身份了,在庞涓眼里早已经定了性,他们也乐得自在,不再去挣扎了,安心等着输了之后回宿舍睡觉。剩下一些身份没有暴露的队友混在精兵队伍中,站好最后一班岗。
等到天蒙蒙亮时,齐军到达马陵,此处道路狭窄,两侧树林密布,在青色的天色衬托下仿佛进入了什么巨兽的嘴巴里,再往深处看时是墨绿色的黑暗,一眼望不到头。孙膑在战车上道:“停罢。”
田忌扬起长枪:“停!”
孙膑推着四轮车从战车上下来,平静地说:“众将士们辛苦,过了今晚,一切都结束了。”
田忌指挥道:“不要留下痕迹,进两侧树林中架起机弩,动作快点。”
“不用过于着急,”孙膑低声对他道,“魏军来时,该是半夜了。”
田忌也知道孙膑早已算好了这些,仍然不放心道:“还是早做准备,以防不测。”
孙膑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了。
到现在,精兵们已经赶了一日夜的路了,所有人都是疲惫的,他们短暂地休息,然后再次起身,为晚上的这场仗做最后的努力。
欧阳亘嘱咐着其他队友道:“我们离大道远,当夜很可能根本看不到魏军已经进了马陵,派温尤李信等人守在下面,等听见声音后马上回传。”
“不必了,”百余威开口,指着下方道,“孙膑怕是已经解决了。”
几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孙膑正吩咐几个人,将路中央的一棵大树剥去树皮,露出白色的树干。
孙膑道:“找个会写字的人来,在上面刻上几个字。”
刘淼耳聪目明,远远地听见了孙膑说的话,向队友们转述了一下。
华余不解问:“他要刻什么字?”
刘淼侧耳听了一下,转头看向他们,说道:“庞涓死于此树下。”
众人:“……”
欧阳亘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笑道:“果然是孙膑。”
康涂看着他们脸色仿佛都懂了的样子,不耻下问道:“是什么意思?”
反正他在这些人面前露怯也不觉得丢脸,已经完全不把这个当回事了。
“我们需要一个信号,”欧阳亘解释道,“距离如此之远,我们无法确认魏军已经步入了埋伏圈中,到了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很可能会错失良机。”
“我刚才让李信等人下去守着,是为下策,而孙膑之计,乃为上策。这棵树在魏军必经之路上,而树干拔下皮,在黑夜中会非常显眼,庞涓生性多疑,定会下马查看,然后他会看见,树干上有字。”
康涂好像明白了,接着道:“但是他看不清楚。”
“是的,”欧阳亘笑起来,“他会点起火把。”
康涂呆滞道:“天哪。”
刘淼也微笑,说:“我们军师脑袋好使得很呐。”
火把就是庞涓主动给的一个信号,只要在黑暗中现出火光,就代表魏军已经进入了包围圈中了。
康涂无话可说,只能是佩服孙膑很有胆量,这其中只要有一点意外,他们可能会功亏一篑。
日头爬上正空时,整整辆车的箭已经全部发放下去,士兵们躲在密林内,轮换着小憩,尽可能地恢复体力。404的人就更要惨,还得悄悄地守在孙膑与田忌身边,以防止出现不测。
康涂坐在后方的战车前,把一片树叶顶在头上,问了一起值班的温尤,道:“累吗?”
温尤小声说:“累啊,要死了。”
他这些日子过得比所有人的辛苦,还跑到魏营中刷了一次存在感,几乎没有休息过,康涂见他眼中熬出了红血丝,脸上满是胡渣,于心不忍道:“你要不睡会儿?我到时间叫你。”
温尤犹豫了一下道:“不好吧。”
康涂冲他比了个“ok”,说道:“睡吧,我看着。”
到现在这个时候,其实他们心里都知道,对面已经翻不出什么大浪了,温尤见康涂这么好说话,便道:“多谢了。”
这样的苦夏,空气里都在冒烟,温尤不一会儿就开始打起了呼噜,声音不大,康涂心道:“真是累得够呛。”
李信从另一边走过来,随口道:“尿尿去?”
康涂闲着也是闲着,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呗。”
他们也不会走远,一群大老爷们没什么可讲究的,到战车后面找个地儿,背过身去就能解决个人问题了。康涂腿受伤了,裤子上的布料摩擦总能带来疼痛,他有些小心地拉开那块布料,忽然感觉不对,像是本能一样,倏然往前一张!
李信一个手刀落空,又要再落一掌。
康涂当即滚在地上,他不敢惊动别人,只求温尤能赶紧注意到这边的状况,然后往温尤的方向跑去,李信哪会这么轻易地让他逃脱,胳膊一挥直接锁住了康涂的脖子,低声道:“不会伤害你,别动。”
康涂张嘴就咬了下去,用了十足的力气,李信瞬间疼出冷汗,肌肉崩得紧紧的却坚定地没有放手。
康涂无声地挣扎,冲着温尤的方向伸手,他心中已经明白,能让李信中途叛变,应该是赵政来了。
田忌的性命堪忧。
在行军途中,重要的是军师,但是在最后的决胜期,田忌才是胜败的关键。
一支军队只要失了将军,就已经输了。
他忽然扫到脚下的石子,趁着李信不注意猛地踢出去,温尤应声睁眼,瞬间坐了起来。
猛地看到这个场景温尤懵了一瞬,然后反应过来,一个暴起冲了过来。
康涂艰难地道:“去救……田忌。”
温尤脚步一顿,转变方向冲向战车,却发现门从里头锁死,他当即狠狠地踹了一脚,康涂害怕惊动普通士兵,他却不怕,只想着救下人来。
如此巨响自然惊动了所有人,将士们瞬间警醒,大喝道:“什么人!”
孙膑正在下面交代具体的安排,此时抬头问道:“怎么回事?!”
温尤从正门突破,却没有见到赵政的身影,战车下方空空荡荡,是已经被整齐地凿开,看来是早有准备,赵政已经带人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