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他挣扎着起了身,艰难道:“我……”
回应自己的,却是闪着寒光的剑锋,云远右手颤抖,字字皆含怒意:“你这逆子!炎毒殿与南诏勾结,是卖国求荣之辈!而你竟也与他们做交易,岂不同南诏无异?!”
“爹,不是这样的!三弟,三弟是为了救那城里的几百人!”
僵持时,殿外匆匆赶来一人,云辰双膝一软“哐当”跪下,拽着云远握剑的手,哀道:“我虽也知此行欠妥。可那蛊无药可解,若要救城中百姓和咱们家的弟子,只有这一个法子啊!”
“什么只有这一个法子!若真无药可医,我云家弟子纵死了,好歹也算守了气节,全了大义!”
云远不为所动,一把掀掉云辰的手,怒道:“而今你不惜以骨换药,这不是向逆臣贼子低头,又是什么?!”
“……气节,大义?”
听到这袭话,云濯竟觉如坠冰窟,颤巍巍扶住半披于身的外袍,身体间被溃散的妖力毫无章法地乱撞着,眼前阵阵发黑。
他的声音止不住颤抖:“爹,那些东西真有那么重要?比几百人的性命还重?”
云远声色俱厉:“士可杀不可辱,君子之道本为如此。”
“……君子之道?爹,你去问问那镇中百姓,他们是要君子之道,还是要性命。”
视野愈渐模糊,云濯只能将双手毫无章法地在石床上乱摸,终于触到无奇之上的冰冷金属,紧紧攥在手里。
他苦笑着一字一顿道:“他们,他们要先活着,才能谈君子之道啊。”
“你!”
云远握剑之手亦是一震,愤然道:“此等品行卑劣底下之邪教,你竟真与之为伍!?”
“哎,英招君此言这是何意啊?”
三人僵持之际,大殿正中蓦地传来一声问。
太师椅之上,那为首的鬼面人缓缓站起,冷笑道:“方才你说,我教是什么‘卖国求荣之辈’,我念着天狼君那根妖骨,没同你计较。可如今你又说我教‘卑劣低下’,这就不好了吧!”
那人一扬手,全殿的鬼面人皆执兵以待。
“给我抓住他们。”
他轻飘飘道。
“休,休想!”
被重重包围之时,视野终于化作一片漆黑,体内的妖力却被那几字激得冲撞到了极点,云濯气血上涌,无奇自鞘而出。
第四十八章 天山残梦 其三
血……
目所能及之处,满眼皆是殷红的血。
右臂似乎僵住了,定定前伸着,无奇剑尖的血珠连成了线,砸落在地上。
云濯艰难地转了转血丝满布的眼珠,正对的面前,仰躺着一人。
白衣染血,鬓角微霜,双目紧闭,气息已绝……
“爹……爹?!”
又一股紊乱的妖气直冲天灵,他力道尽失,钝痛之间,勉强恢复了一丝清明。
“爹!!!”
旋即,无奇坠地,青年的哀叫响彻殿内。
“哈哈哈,还是天狼君厉害啊!”
俯瞰着满殿重伤倒地的鬼面人,还有一旁昏迷不醒的云辰,正中椅上的为首之人一声大笑:“怎么这就,大义灭亲了?”
“爹,二哥?!”
半跪于地的云濯望着那血泊中的二人,又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赤色鲜血染得其上掌纹斑驳,命运之线早不辨轮廓。
“报——”
身后忽传来探子的叫喊:“殿主,麒麟君于几个时辰前苏醒,听闻此变,正和折艾卿带了众多江湖义士人朝我处赶来!”
“嗯,那岂不,又要有一出好戏了?”
殿中之人望向失了魂魄般的云濯,慢悠悠走上前,一脚将无奇剑踢向他手边。
冰凉的金属与地面磕出“当啷”声响,那似笑非笑的声音,重重叩在他混沌的意识之间。
“哎,天狼君,听到没?你大哥要来了……怎么,你跑是不跑啊?”
“嗨,听说了吗?武陵云家出大事了!”
“哎哎哎,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是不是他家老三杀了人了?”
“哎哟可不是,这不半个月前,几家弟子去讨伐南诏,被那什么邪教下了蛊了嘛!结果谁知,那云濯不知怎么就跟他爹起了争执,将他爹杀死在炎毒殿中了!”
“杀,杀了??”
“对对对,当时麒麟君和折艾卿赶到之时,都傻在了当场。也亏得当时随他们来的人多,据理力争威逼利诱,可算让那见势不对的炎毒殿主勉强松口给了解药,这下中蛊之义士,可算有了救……唉,可惜英招君的性命,终究回不来了。”
“我还听说,当时在旁的白泽君,也受了重伤。好好的一家人,如今竟成如此结局。也不知仅剩的麒麟君年纪轻轻,要如何自持啊。”
“还能怎么办哎?老家主死于非命,云桓墨只能临危受命继任家主呗!对对,我听说现在,那武陵桃源全宅缟素,云家主还下了死令,要搜遍中原,抓到他弑父辱师的三弟,家法处置哩!”
“搜遍中原,这,这么狠啊?”
“那不然呢?放任云濯那家门不幸之徒继续杀人放火?要我说,他连他爹都敢杀,若麒麟君手下留情,还不知以后会干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呢!”
“对对对,就是!当年这小子就行事不羁,竟为了凌云大会上的那点虚名,追着别人打到庐陵!真真是把他家那君子之道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啧啧啧,我原以为他只是性子狂妄,没想到今竟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此等卑劣之徒,就该人人得而诛之!”
客栈之中,众人的议论不休于耳,客栈之外,扑面的霜雪寒彻于骨。
云濯颤巍巍揭开幕篱上的白纱,手很疼,经络似是已被乱撞的妖气折磨到奄奄一息,以至连做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艰难异常。
窗外以东,是武陵,山峦层叠,却满目皆白。
不知是积雪之素还是戴孝之素。
“爹……”
身后万般嘈杂,一袭麻布白衣的他却终孑然走出门去。
“对不起……”
云濯艰难将双手交扣,在茫茫天地间,冲着那可望却再不可及的方向深深一拜。
半夜醒时,枕上尽是湿意。
火盆里的炭,仍半燃不燃着,焦黑的颜色灼去大半,露出惨白的芯子,细微火星迸出的“噼啪”声,孤独地回荡在夜半寂静之极的室内。
我是不是,做错了……
被噩梦惊退睡意的云濯,定定听着窗外的风雪呼啸之声,心中无端一声苦笑。
为了坚守心中那点儿可笑的仁义,为了救一群毫不相干的陌生之人,却害死了生养自己的至亲……
自以为是舍己为人,毫无畏惧,自以为是合算买卖,无甚纰漏……结果到头,竟落得如此结果。
不惧剥骨之痛,傲然独上炎殿,道是坦荡非常又如何。
人终是凡胎肉体,心终非草木铁石啊。
起身的动作,引得稀碎草药与纱布间一阵摩擦,黏嗒嗒的痛感依然难熬。云濯木然望着一片浓黑之间徐徐升腾的赤色火星,终是一声长叹:“原来何等意气风发,年少侠义,皆抵不过这荒唐的命运之手啊。”
“云贤弟?”
正值神情恍惚之时,一人忽推门而入。
白暮生披了件素色里衣,右手提着盏烛光朦胧的纸灯笼。
他解释道:“我听见些响动,想是你难以入睡,这便来看看。”
“我无事。”
云濯虚虚摇了摇头,又道:“不过想起些伤心往事罢了。”
儒雅青年缓步走入屋内,轻手轻脚搁下灯笼,叹道:“我虽不知贤弟为何闹出人命误会,但人死不能复生,还望贤弟切莫沉溺于此。”
“白兄。”
云濯眼神黯然地望着锦被上的暗纹,黯然道:“若我说,我是为了救别人而错杀了亲人,你可会相信……”
“贤弟之为人,我自然相信。”
白暮生点点头:“若贤弟真如那些道听途说之人所言,徒有狂妄,目无仁义。当初又岂会在洛阳街头路见不平?”
“……谢谢。”
闻白暮生如此言,云濯心中稍显宽慰。
“无需道谢,你好好养伤便是,切莫再作乱想。”
白暮生拍拍他的肩。
云濯却不为所动,又伸出右手,眼神空洞着低声道:“白兄,还有件事,我白日就想问你。”
白暮生拂在他肩上的手一顿:“何事?”
云濯看了看自己连舒展起来都十分困难的五指,深吸了一口气,艰涩道:“……我的武功,是不是已一成不剩了?”
“贤弟?”
白暮生惊异地抬了头,正对上床上之人的目光。
与当年洛阳城里眼中带着三分潇洒三分侠气的少年不同,此刻那双眼里,锐气消磨,竟是只剩平静。
——那是种屡经大起大落之后,深藏着绝望的平静。
“那剥骨的后果,还有我的身体近日如何,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云濯语调平平,却仍是一声苦笑:“当时无人替我疏通脉络,何况炎毒殿里还经历了一场恶战。毫无束缚的妖气在体内肆虐了近半月,能留得性命和手脚尚在,都已是万幸。若还能保下武功,说来倒连我自己都不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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