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吱呀呀作响。
围合已经停满了私家车,她与牵着手的母女擦肩而过,看见她们脸上如出一辙的笑,纯粹的喜悦。
“真的?”娇滴滴的女声道,“这么丰盛呀……那我要放开肚子吃,让你看看我的本事。”
围合旁乔木高大,零零落落散着叶片,镶在热热闹闹的喧嚣中,沉甸甸地坠堕。
不少私家车旁站了忙忙碌碌的家长,他们有些会从宿舍抱出衣物收纳箱,神色间俱是想念与欢欣。
“辛苦辛苦,回家一定好好犒劳,才几日的光景,瘦得都脱相了,刚才我一打眼——竟是没认出来。”
“……您是最近在我妈身上吃了瘪,现在到我这来找补了是吧?”
棠糖只背了书包,里面装了课业需要的复习资料。
她安静地穿经来往人群,像一只孤零零的乳鸽,羽翼尚且稚嫩,只生着细软的绒毛,被风吹得时不时打着颤。
偶尔会有人将视线遗落,在她的眉眼不自觉打量,又很快挪移开——
倒也不是所有。
应当是远远的一眼,谨慎地掩在棠糖发现不了的方位,欲盖弥彰地时不时旁落,待棠糖走了几步,又定定地蹭在棠糖的脸颊。
有些清冷又克制的视线。
星星点点的焦灼,压抑的不满与忧虑,不自知,却偶尔稍露马脚,被棠糖抓到。
平日里周全仔细的薄冰,碎成雪屑。
“哒——哒”
棠糖的脚步放得更慢,手指捏好书包带子,一块块踩着眼前的方砖。她垂首,露出纤细白皙的颈,远远瞧了,可怜而单薄。
那目光一滞,旋即翻腾起细细的沉郁。
被注视着。
棠糖的眼睫颤了颤,眼尾是湿润的潮红。
一中位于市区,离叔叔阿姨家需要坐满一个半小时的公交。
棠糖仰着脑袋确认立牌上标注的车号,白而柔软的掌心,攥着三枚银灰的硬币。
“从后面上,剩下的人别往前门来了。”司机扯着声音道。
棠糖太孱弱娇小,几乎是被人推挤着上了车,勉强投了币,连塑料扶手都握不到。只得小心握着座位旁的黄漆竖杆,站稳后,棠糖的眼睛从拉了一半的车窗帘往外瞧。
熟悉的车型,不远不近地缀在公交车后方,能看见司机是个衣着体面的中年男性。
后座的深色椅,一只指节细白的手轻轻搭着,线条匀称纤长,腕子莹润,隐隐笼着光。
手的主人,大半身子被驾驶座遮挡,只露出一点点外套边缘。
“唐青亦……”棠糖的指尖抵在车窗描画,每落一笔,便低低唤一声,含着经久不歇的渴望,细腻、执拗,酿成绵绵的甜。
街旁的景色疾驰后退,变换为染着颜色的跳跃线条,金黄的、艳红的、翠绿的、纯白的……丰富而饱满。
她在的世界,斑斓而让人惊喜,美好得不像话。
最后,棠糖曲起指节,轻轻叩了叩玻璃。
“唐青亦,你好。”
.
“小姐,还等吗?”司机问。
唐青亦鲜少外出,但昨晚却告知他,今天需要用车。
他们在学校宿舍区停了整整两个小时,经由公交站台,最后更是跟着公交车一路来到这里。
司机看着那个单薄的女孩身影变小,终于意识到唐青亦是在跟随对方。
唐青亦收回目光,对着后视镜道,“在这里等我。”
语罢,她推开门,余光瞥见脏污的地面时动作顿了顿,蹙着眉落了脚。
唐青亦从来没有这么直观地面对一个地方的脏乱与贫穷。
这里似乎是附近一片琉璃瓦工厂的民工房区,缺乏管理,路边的几只垃圾桶溢满了塑料袋与啤酒罐,近似于呕吐物的剩饭滴落,桶壁结满了厚厚的黑色污垢。路面不平,深深的车辙里,用过的纸张和卫生巾凝成皱巴巴的团块。她看到一个流着鼻涕的小孩攥着卫生纸蹲在垃圾桶旁,乌黑的眼睛正好奇地瞧她,小孩身后两条黑狗殷勤地摇着尾巴。
唐青亦的平静有些不稳。
她的同居人干净精致,安静而温软,爱笑,总是能让人联想起松软灿烂的阳光下、盈盈舒展的娇妍花苞。
是清新而勃发的气息。
民工房区,门口挂了锈蚀的牌,内部五层楼高的几十栋毛坯房,密密麻麻的房间如同方块般拼凑,每一间不到二十平米,仿似拥挤的蜂巢。
有小孩在没有任何防护的走道奔跑嬉闹。
哪怕是知道棠糖的家境不好,哪怕知道棠糖是靠自己上的大学,她也很难将面前的一切与女孩联系在一起。
“找人啊?”一位三十出头的妇人抱着怀里的孩子,从民工房门口出来,冲唐青亦道。
妇人的口音很重,与棠糖并不是一处家乡,唐青亦敛了敛神色,应道:“请问,您认识棠糖吗?”
“棠糖?你是说,前两个月刚从外地老家过来的那个孤儿?”
“在一中上学的棠糖。”唐青亦对于妇人的形容有些隐隐的不适。
“哦,你说她啊!”妇人点头,“就是我说的嘛。没爸没妈,跟老家奶奶住,想着这么好的成绩不能在乡下糟蹋了,就来了这边跟她叔叔过。成绩是真的不赖,一中可是好学校,我家这个,长大了要是能进去我都要烧高香!”
“您知道?”
“这里哪有我不知道的。那小孩,跟她叔叔阿姨,过得可怜。”
第16章
妇人的手抚在怀中孩童的背部,有节奏地轻拍,和唐青亦闲叙。
“棠糖到这的时候,送她来的人给了她叔叔五万块钱,当着我们大家面给的,说是棠糖爸妈生前的积蓄,请他帮忙照顾棠糖三年。”
唐青亦凝神听着。
“她叔叔当时笑嘻嘻地说好,扭头第二天就把棠糖在屋外面关了半夜,他对外说,小姑娘不识相,他教育教育。”
妇人一边说一边啧嘴,像是对这种做派极为看不上眼。
“棠糖她叔有两间房,他也好意思让人家半大姑娘和他们睡一个屋,中间就隔一个床帘,小姑娘的床对着门口。我听说,棠糖睡觉都穿得全乎乎的。”
唐青亦的眸色沉了下去,眉眼间揉了压抑浓稠的晦暗。
民工房里能够有闲暇聊天的不多。
妇人打开了话匣子,将有关棠糖的一切都说给唐青亦听。
棠糖的叔叔和她的父母有过节。
他们一家把棠糖当下人苛待。
他们只付了棠糖的学杂费。
棠糖周末会去商场发传单挣生活费。
“诶……你是棠糖什么人?”妇人意犹未尽地讲了半个小时,奇道。
唐青亦的眼睫垂落,掩去眸中异样。
“同学。”她顿了顿,“请问,您知道棠糖住在哪间吗?”
.
唐青亦抵达目的地时,棠糖正蹲在门口刷碗,也不知道是攒了几顿。
屋内传来动画片特效音和小孩子的大笑。
棠糖支着单薄的肩膀,后颈细得羸弱,衣物下隐隐瞧得出脊背一节节的骨头。
白皙细瘦的手指碰着油腻发臭的碗筷,动作娴熟自然。
“哒”脚步停在女孩身前,不再动。
棠糖困惑地慢慢抬了脸,触及唐青亦的目光时,她下意识阖了眼睑,仿似认为是错觉。
“棠糖。”平静的轻唤。
女孩难以置信地睁了眼,欢欣迅速盈满了双眸,亮晶晶地闪着光。等瞧清唐青亦的神色,脸上踊跃的惊喜逐渐凝成了忐忑的犹豫。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状态约莫是不堪的、值得厌弃的,所以拘谨地缩了缩脚。
“……唐、唐青亦?”
唐青亦看上去很危险。
她眉间压抑的情绪,让棠糖的血液都要凝结。
唐青亦干净、体面,气质疏离矜贵,与破败肮脏的背景格格不入。强烈的违和感让人心狠狠一跳,像被扔进冰里,被搅碎。
“你来做什么呀?”棠糖讨好地笑了笑。眼睛没有孩子气地弯一弯。
她的手指都是泡沫,身上还有奇怪的味道。
屋内的男孩跑了过来。
“喂,你谁啊!干嘛站我家门口!”
唐青亦瞥他一眼,微微倾身,不容拒绝地低头握住棠糖的手腕。
“脏,唐青亦,脏。”泡沫染上了唐青亦的指尖。
棠糖呼吸急促起来,眼睛也被逼出了透明的水迹,她有些像拼了命地想要摆脱唐青亦的束缚。
反应激烈得骇人。
“听话。”唐青亦在她耳边轻声道。
棠糖的动作骤然滞了滞,眼睛一眨不眨地瞧唐青亦,泪水由眼睫滴落,细小的几粒,濡湿了唐青亦的指腹。
她驯服地松了绷紧的指尖,眸中生了畏怯。
“唐青亦……”她软着声音唤。
“我有事情想要请你帮忙。”
“我联系不到你。”
“所以,来找你。”
棠糖忍着难堪,焦急问道:“什么事情呢?”
小男孩抱着门板,牙齿咬在上面,涂了口水。他的眼神在棠糖和唐青亦之间来回转动。
唐青亦从口袋中拿出纸巾,仔细地把棠糖的手擦干净。
“去看一看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