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秋蓝玉说,当时扮作他人的云寂……根据描述,就显然是在说云寂扮成了那个枭,然后掳走了刚刚和他相认的晏海。
至于晏海是谢家人和歌姬所生这种事,相比之下,已经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了……
如果这些话是别人说的,殷玉堂肯定觉得对方是在说谎话,云寂是何种人物,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但秋蓝玉言辞灼灼,说得有鼻子有眼,由不得他不信。
可就算是能够确定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他依然没有办法能够接受这些日子所见到的“枭”居然会是……要知道,这可是云寂啊!
不过并未否认,就是默认了……殷玉堂看着云寂的目光,不知不觉变得古怪起来。
“他没有什么亲人,他也并不需要。”云寂望过来的视线十分冰冷:“旁人就不用费心了。”
云寂根本不愿提及关于晏海的事情,殷玉堂也不好继续追问下去。
二人沉默着一路进了宫,跟殷玉璋走了一套表面功夫,可就算拒绝了宴请,再出来的时候日头都往西斜了。
殷玉堂从后头赶上来,寻思着再和他套套话,云寂却已经翻身上马,只留了一路烟尘给他。
云寂并没有立刻回去长公主府,而是骑着马去了他和晏海之前暂住的小院。
推开院子的大门,里头的一切并没有什么改变。
池塘,曲桥,青瓦白墙……
当然不会有什么改变,晏海离开不过是昨日早晨的事情。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突然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池塘边的树荫下摆着一张椅子。
这些日子云寂其实并未远离,所以知道晏海总是喜欢坐在这个地方,
他不自觉的走到了那个位置,坐到了那张椅子上面。
晏海偶尔会拿一本书随意翻看,但更多的时候却在发呆。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前方,就好像晏海平日里会做的那样。
那里只是一面墙,然后是一扇窗。
窗户方方直直,半开半掩,屋里有一张书桌。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但是云寂看着看着,却生出了几分奇异的熟悉。
他循着脑子里闪过的一些东西,慢慢地将眼前的景象,和记忆之中的某个地方重合到了一起。
“昭明苑……”过了片刻,他终于能够确认。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眼前的景致像极了昭明苑里的那间书房。
记得有一段时候,晏海突然缠着他说要看书习字,他就同意了让晏海到书房里去随意翻书。不过过了一阵,晏海又突然对看书没了兴趣,一步也不肯踏进书房里去了。
但是在那之后,只要他在书房里抬起头看向外面,几乎都会看到晏海在窗外对着池塘发呆。
如今想起来,却不一定是对着池塘……
他……是在看着我吗?
他在看着我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
云寂有些失魂落魄的进了门。
他先从晏海的随身之物中将那个玉盒找到,然后又去了厨房。
他站在厨房里,隔了一会才想起自己是来取药的,因为他听见卫恒叮嘱过这些药不可以间断。
他之前就已经传讯到阁中,让裴不易迅速赶来上京,算算日子也应该快到了。
卫恒始终不会对自己说出全部实情,还是要找一个能信得过的大夫……
云寂满腹心思,并没有发现,在他离开小院之时,有一只蓝色的蝴蝶自花丛之中飞了出来,扑棱着翅膀偷偷地缀上了他……
第112章
云寂站在野草恣意生长的岸边, 远远的看着湖中的水榭。
看到有人终于从门里出来, 他不由自主地蜷拢了手指。
很快, 挂着红色灯笼的小船就重新回到了他站立的地方。
“主人。”船上走下来的是个眇了一目的老妇。
“怎样了?”
“公子用了些饭, 但吃得很少。”老妇人回答道:“药倒是喝下去了。”
“他说什么了吗?”
老妇人摇了摇头,云寂只能挥手让她下去了。
之后他独自站在那里又看了一会。
从这里望出去, 天野空阔月光冰冷, 只有那栋孤零零的水榭, 散发出唯一温暖的光亮。
但是每一扇窗户全都是关着的……
云寂低下头,从贴身处取出了一样东西。
羽毛样式的饰物和缀在金线上的明珠一起, 在他手中散发出温润的光。
明明只是精巧纤细之物,不知为何却觉得格外沉重。
也许是因为,他手里拿着的, 并不只有这一样真实的东西,还有许多的……
可能真的是受大逍遥诀的影响,他始终没有办法平心静气地面对晏海。
尤其这些日子以来,一旦和晏海见了面, 他会立刻被各种不可抑制的情绪所控制,做出一些糟糕的事情来。
反倒如此遥遥相隔,在他心中盘桓的怒火, 此刻终于不再那么炽烈烧灼。
而此消彼长, 那些潜伏于更阴暗深处的东西, 慢慢地浮现了上来。
一个人站在这里, 他也没有办法将所有的一切都归咎于晏海的身上, 虽然在得知实情的那一刻, 他的确是那么想的。
都是晏海的错!
都是晏海!
是他欺骗了我!
他乔装改扮化身少女,让年轻的我神魂颠倒,然后突然有一天,他消失了……茫茫人海,毫无音讯,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就像是做了场绚烂而又短暂的美梦一般。
在我苦寻无果,心灰绝望之时,他却改头换面,又一次来到了我的身边。
而我……在这超过十年的时光之中,都没有认出他来。
所以,他的欺骗令人恼火不假,但我就真的……一点也没有可以指摘的地方了吗?
为了求证晏海话里的真实性,他曾经反复问了月留衣,关于当年晏海与她的那一场争斗。
月留衣告诉他,那是在贾重山授首之后,她在殷玉璋的消息之中得知了晏海的动向,便悄悄地跟上了伺机暗算。
【那么多年之前的事情了,有些细节我也记不清,反正那一次我们两个算得上两败俱伤,开始的时候是他伤得略微重一些,我一路追着他到了距离千秋山不远的地方,反过来被他给打伤了……我其实也觉得奇怪,他要随便找个地方一躲,凭他的能耐我也不一定能找得到,偏偏就带着伤一直跑了那么远。
还有就是,你知道他平时特别机警,别说近他的身,稍有动静都瞒不过他,可不知怎么的,那一回在碧波湖上,他心不在焉的跟丢了魂似的,到如今我也会想,不知是什么人什么事分了他的心?
不知道他那个时候是不是想起了月倾碧,你要知道,他当年对月倾碧……】
月留衣反复着试探他与晏海的关系,在看到月倾碧的画像与他的反应之后似乎误会了什么,言语之间就存着挑拨的心思。
不过他也不知道哪来的信心,觉得月留衣口中令晏海心不在焉的,不是那个什么月倾碧,而是当年的自己……或者说,是自己那次贸贸然的开口求亲。
因为算一算时间,就是在菰城不告而别之后,晏海就来到上京杀了贾重山,之后被月留衣暗算重伤,结果他带着伤一路前往千秋山,才比四处寻人的自己更早到了朝暮阁。
想到这里,云寂忍不住想起了昨夜所见的晏海,想起了那道狰狞可怕的伤痕。
像晏海那样在意容貌的人,这样的伤也许跟要了他的命也差不了多少。
若是早些知道月留衣口中一带而过的“伤得略微重一些”,居然是这样的程度,又怎么会让她给轻易逃脱了去?
还有就是……
云寂对着手中的翠羽,觉得有什么哽在了喉头。
他和晏海之间,本来就已经有太多无法理清的纠葛,又怎么能够料想得到,他们的上一辈之间,还会有那样的往事。
对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歌女,能够做出那样的事情来,说明殷云霓的内心,应该是爱慕着谢满庭的吧!
是啊!从家世到才貌,他们原本能够成为一对令人艳羡的爱侣,如果不是……那些人心最黑暗处滋生的可怕欲望……
他生成如此模样,人人都当他有着西蛮的血统,就连殷氏之中,都只以为他是殷云霓和西蛮高僧无罗那的儿子。
但真相,远非如此……
其实也不能责怪殷云霓无情,毕竟生出了拥有这样怪诞的容貌的孩子,在她看来,正是代表了她看似锦绣繁华,实则可悲无望的一生。
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她依然在不停咒骂着这个自己生出的怪物。
殷云霓,殷云曦,谢满庭,晏莹娘……这四个人,让自己和晏海的人生,成为了一场光怪陆离的荒诞噩梦。
醒不过来的噩梦……
月光为云翳所遮,风将长草吹成娑娑声响。
云寂转过头去,看着不远处那些几近荒废的宫宇。
曾经那样金碧辉煌,不过才十余年的时间,变得这般倾颓破败。
所以他一直信奉,人心须得节制。
因为他生命之中最不堪又无法舍弃的部分,都是从不知节制的欲望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