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自己都笑了。
此时天空由灰转黑,眼看着就要下一场大雨。
晏海望着席卷而来的重重乌云,目光仿佛穿透了十数年的光阴,回到起了暴风的海上。
当时船上有七个人,殷十二最小也最没有用,月留衣要把他丢下海去,其他人也不敢阻止她,而这个一直很胆怯的孩子,在生死关头变得跟豺狼一样凶狠……现在想想,可能就是那一次,让殷十二变成了如今的殷玉堂。
“我认识卫恒的时间更久,他倒一直没什么变化,他说他们家的人都是这样的性子。”
卫恒总是一板一眼,又认真又固执,就算知道身处险境,也从来没有惊慌失措,总是按着自己的规矩做人做事。
“在这上京,还有一个我认识的人,只是这个人也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
殷九其人,当年便是口蜜腹剑,心如砒|霜,吃人连骨头也不吐的,如今……恐怕是变不成一个好人的。
“我没有来过上京,这是我第一次来,以前我娘总跟我说起上京,说她在这里度过了许多年快乐的时光。”
雨开始淅淅沥沥的下了。
“我娘是一个歌姬,她长得不是很美,但是嗓子非常的好。后来她遇到一个喜欢的人。”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
“她一直跟我说,他们是被迫分离的,但是我知道,那个男人抛弃了她,逼她怀着身孕回了家乡。”
天空中划过的闪电,照亮了晏海的脸,在他眼中留下深深的残影。
“她总说,要是她长得更好看些,也许就不用和那个人分开了,要是我长得好看些……”
小海,你一定要长得好看些,才能在这里活下去……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可惜不长命,我希望能活得比她更长,她希望我能活得比她长……她死的那一年,刚好三十岁。”
晏海转过身来。
屋里没有点灯,枭看到他的眼睛里,仿佛有一抹水光。
“雨很快就会停了。”只是再一看,晏海神色如常,那个“仿佛”好像只是错觉:“在海上遇到大雨,停了之后常常会有天虹,也不知这里会不会有。”
第52章
雨停了之后, 一道虹霓贯穿天空。
世人将此视作不祥之兆, 见之往往躲避不及。
那个人却开心得很, 还让他也一起过去看看。
少见多怪!有什么好看的!山上不是经常会有吗?
殷玉堂, 卫恒,他们都结伴一起看过是吧!
反正他们认识很久, 都是老朋友了。
你会骑马?还会什么?
明日是不是要说, 你还会飞天遁地啊!
好你个晏海!
枭先将剑丢在了地上, 然后解开了脸上的面具,将之与剑丢到了一起。
等到丢完了, 他突然之间心中一凛。
他望着地上的面具与剑,慢慢地皱起了眉头。
这些年来,他从未如此生气……
一阵细碎的脚步经过他的房门, 停在了隔壁。
接着敲门声响起。
“什么人?”晏海的声音在问。
“王爷请晏公子过去叙叙旧。”那个丫鬟说道。
他捡起面具戴上,拉开了门。
晏海从旁边的门里跨了出来,也看到了他。
“我和王爷去叙旧。”他明知道枭听见了,却故意说:“枭先生你舟车劳顿, 就好好休息一下吧!”
枭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枭先生有些水土不服呢!”
枭在门里听到晏海这么说,他再一次解下了面具,丢到了地上。
屋中有一面正衣冠的铜镜。
枭对着镜子, 看着自己的脸。
他小的时候, 长得更像西夷那边的异族。
蓝目白肤, 眸深鼻直, 发色也是微微的金褐。
所以从懂事起, 他就觉得自己和身边的人长得不太一样, 而自小到大那些人尤其忌讳谈论他的外貌。
因为他的母亲不知道为什么,完全不能接受自己生了这样的一个样貌奇特的孩子。
在没有食用神仙散或者别的什么药的日子里,她兴许还会隔着帘子和自己说上几句,可其他的时候……
枭冷笑了一声。
美丑不过皮囊!
为什么有些人的爱恨能够维系在容貌之上?
说到底,虚情假意罢了!
晏海打了个喷嚏。
“没事。”他摆摆手,示意卫恒继续动作。
卫恒低下头,继续研磨钵里的粉末。
他们此刻并非在和殷玉堂“叙旧”,而是在一间隐秘暗室之中,面前正放着一具年轻女性的尸首。
晏海的袖子已经扎了起来,他身旁的案几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用具。
他从其中取出一支纤细的锥子,将一团半凝的胶液,慢慢地推进尸体的鼻子中去,片刻之后胶液成形凝固,那鼻梁明显挺括了许多。
卫恒已经将材料研磨好,再用温水化开,此时递了过来。
晏海拿过一只极细的刷子,蘸上一些,开始在尸首的面庞上细细涂抹勾勒。
这一画,就是足足一个时辰。
卫恒见他搁笔,凑过来看了一眼,说道:“殷十二也是好本事,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寻了一具这么像的尸首过来。”
“像吗?”晏海问他。
他以为晏海是问改扮的可像,便点了点头:“翠微君神乎其技。”
“等干了就行了。”晏海将手里的东西抛到一旁,颇有些不屑的说道:“殷十二简直多此一举,就算是具空棺下葬,西夷侯也不敢有半点异议,白白可惜了这么一条性命。”
卫恒愣了一下,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他早就安排好了,不然你以为真这么巧,会有这么个身量模样都很合适的姑娘,在这个时候恰巧就没了命?”晏海将手洗净擦干,对他说:“小卫,你我往后须得处处小心。”
卫恒点了点头。
“没想到……”他看了眼躺在那里的尸体:“不过,他们生在皇家,若是温顺多情才是奇怪。”
晏海闻言微微一笑,解开了束起的袖子。
“翠微君。”卫恒看着他,欲言又止。
“什么?”
“您的武功。”卫恒有些为难:“您能否告诉我,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您如今非但内力全无,身体也是如此虚弱?”
“这件事……”晏海拂拭衣摆的动作停了下来。
“您答应过我,会告诉我的。”
“其实也没什么。”看他如此坚决,晏海也没有再隐瞒下去:“十年前,我不慎被月留衣暗算,毁了一身武功。”
“留衣君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问我要海图。”
卫恒突然没了声音。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虽然告诉了他,但晏海并不愿意说太多的细节:“她也没有讨到什么好处,伤得不比我轻。”
“留衣君要海图做什么?而且……”卫恒神情有些慌张,说话都没了顺序:“而且您不是当着我们的面,把那张海图给烧了的吗?”
“当年那些人里,估计也就只有你和月凌寒,才相信我真的烧了那张图。”晏海叹了口气:“月留衣和殷九,第一个就不会信了。”
“您留着那张图,到底是怎么想的?”卫恒往前跨了一步,满脸的不可置信:“难道说,您还要回去不成?”
“我娘常跟我说,做任何事都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晏海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虽然我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再踏上那个地方,但是那也始终是我来时的路,或许说不准有一天,会变成归途……”
“那留衣君呢?她为什么要那张海图?”
“那你就要去问她了。”晏海冷冷一笑:“如果她还活着。”
他们从暗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殷玉堂正在等着。
“王爷可要进去看看?”晏海问他。
“不用。”殷玉堂请他上座:“以你的本事,不过是小事一桩。”
“王爷太过奖了。”晏海转头对卫恒说:“卫大夫,您也辛苦了,先回去歇着吧,我和王爷说几句话。”
卫恒点点头,也不跟殷玉堂说话,铁青着脸就走了。
“你从哪里招来的这么个人?”殷玉堂给他倒了杯热茶。
“买来的。”晏海半真半假的说:“后来转手卖了,没曾想倒学了点本事,回来跟我报恩呢!”
“不愧是翠微君。”殷玉堂表情略显做作,看得出来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刻意奉承过别人了。“在我所见过的人中,再也没有比您更加传奇风流的人物了。”
“说吧!”晏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殷玉堂愣住了。
“不知,翠微君的意思是指……”
“这是你的地方,现在就我们两个人在,就不用拐弯抹角的了。”晏海放下茶杯,白玉的茶盏和紫檀的桌面相碰,发出了轻微却悠远的声响。“说说看,你费尽心思把我弄来上京,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殷玉堂摩挲着手指,似乎还在犹豫。
“不说就算了。”晏海站起身来,作势要走:“不过你今日不说,往后就不要再说了。”
“等等!”殷玉堂急忙拦住了他。“翠微君你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