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吹来,灯笼摇晃,形影相离。
“晏海,我再和你说一次。”云寂的表情和声音都显示出他很认真:“你在我身边四载有余,那时候你我相处得极好,但是这种好,也不过是我看你性情自然,便由着你罢了。”
晏海放低了视线。
“这几日你我相聚,本也是久别重逢的好事。”
云寂的头发比一般男子更长一些,那些银白的流苏一丝丝一缕缕的,和他乌黑的头发混到了一处,就好像是花白了头发……
“初时倒还好,这几日却不知为何,你言语目光颇有失态,虽然我觉得所做所说,并不会让你产生误解,但是还望你不要多想。”
也不知道云寂老了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兴许是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太明显,云寂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云寂。”晏海抬起头来,问了他一句话:“你会选什么样的人,白头终老呢?”
云寂沉默了一会儿。
“终究不会是你的。”他还是这么说了:“世间本不容许,我也并不愿意。”
晏海闭了一下眼睛。
他其实是知道的,只是终究不太甘心。
所以这几日,他装作还有余地,装作还有机会,装作……还能回到往昔。
猛然之间,那种伪装的酸涩甜蜜被撕扯开,他又看到了自己那颗遮遮挡挡却已破败不堪的心。
活在世上,十愿九空……
他握不住手里的灯笼,那灯笼落到地上,烧了起来。
火光燃起,照见了方寸之地,照见了如玉美人……
云寂看到晏海那空空洞洞的眼神,觉得他似乎想把什么沉重的东西,来压到自己的心上。
他也有些恼火起来。
这些日子不论是错综复杂的命案,还是又见到晏海这副摸样,都令他不甚愉快。
到底为什么,晏海又开始用熟稔又亲密的态度,直呼自己的名字,用令自己很不舒服的样子对待自己?
这个人……这些年一点都没有改变。
总是这么轻易能够惹怒他。
然后没说什么重话,他就好像被自己辜负了一样,从头至尾,难道不是他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吗?
何况方才说的这些话,自己很久以前也说过的,那个时候的他愤怒之极,仿佛自己不喜欢他就是什么天大的罪过。
不是有些可笑吗?
他不明白这个人,也不明白该如何对待对方。
直到今日,他也不明白……
“我知晓了。”晏海眼睁睁地看着火光彻底熄灭,喃喃地说道:“我知晓了……”
云寂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的恼怒有些按捺不住。
这个人是学不会教训,不知道进退的。
虽然看着这副心灰意冷的样子,可不过两三日,也会故态复萌吧!
擦肩而过时,云寂这么想。
离开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
穿着一身灰衣的晏海站在院子里,背影仿佛被月光与树叶切割成了一块一块。
斑驳,又黯淡……
晏海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便走进了小楼,走进了房里。
这间屋子的这扇窗户正对着明月楼,略高一些的地方,便是云寂的房间。
他没有点上灯火,在月色下往外眺望。
云寂的屋子里点着灯,那盏灯整夜也不会被熄灭。
云寂不爱阴暗,他喜欢明亮之处,喜欢温柔和善之人,所以前些年,他强迫自己变得性情明朗,好让云寂喜欢。
结果,云寂也没有喜欢。
“我自小就在那种地方长大,也开心不起来,温柔又和善的话,也活不到如今。”他一个人对着云寂所在的屋子自言自语:“云寂你是不是看出来,我其实不是那样的人,所以不喜欢我?”
晏海,你就别犯蠢了,云寂不喜欢你,和你是什么样的人没关系,你能扮作任何样子,但是只要是你,他就是不会喜欢……想到或许会是这样,晏海便会觉得一口气哽在胸中,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我错了……”
这些年来,他第一次真正的觉得自己错了,走错了第一步,往后再也没有办法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来。
如今回头看看……可如今还回什么头?还怎么能够回头呢?
蓝色的蝴蝶扑棱着翅膀,在月光下发出妖异的光。
“宫主,你真的没死吗?”他对着那已经来到面前的蝴蝶说道:“但是这件事,我是不后悔的,我不杀了你就活不下去,我死不如你死,所以只好先动手了。”
蝴蝶停在他伸出的手上。
“你活下来也没什么用,你有通天的本领,也不能让云寂喜欢我。”他说:“你要是真的没死,也没关系,我就再杀你一次好了。”
说完,他收拢手心,将那蝴蝶在手中碾得粉碎。
第38章
这个时候,云寂已经解了外衫,散开了头发,甚至脱掉了鞋子。
他坐在桌边,心里的怒气依然无法消散。
这样气了一会,他侧过头看向一旁用来正衣冠的银镜。
这镜子是海外进贡而来,虽说不能将人照得纤毫可见,却也形影分明。
镜子清晰地映出了他的样貌,那张脸半在微光里半在黑暗中,轮廓分明,苍白若雪,唇色却又有些太红,看起来……
他还记得当年曾经问过晏海,究竟喜欢自己什么地方?
晏海说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那些不算,最后也最清楚的回答,居然是喜欢自己长得好看。
(云寂,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当年的那个人,在不告而别消失无踪之前,也是这么说的。
好看?
云寂冷冷哂笑。
每次看到自己的容貌,他便会感觉到冥冥之中,那种终其一生都如影随形无法摆脱的恶意。
这与众不同的长相,自小到大不知为他惹来了多少的麻烦和嘲讽。连他自己的母亲,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鄙弃和厌恶,也总共只有过这两个人,说他多么好看。
好像是真心的一样……
纱帐突然无风飞舞,镜面上出现了一道裂纹,然后朝四周扩散开去。
云寂深吸了口气,收住了外溢的剑气。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失态,所以说,晏海倒也是好本事,不过三言两语,便能惹得他怒火中烧。
他定下神,仔细想了一想,到底晏海为什么能惹得自己这么生气。
想来想去,无非是因为晏海仗着与自己那点旧日情谊,不断挑衅所致。
晏海刚刚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正遭遇了生来最大的挫折与痛苦。
晏海并不是个良伴,他粗心大意根本不懂伺候人,尤其脾气不是很好,最是得理不饶人。
这样的仆人并不多见,这样的晏海……和他记忆中的某个人……太过相似了。
所以他们相处的第一年,关系其实有些糟糕。
后来,晏海倒是在慢慢改变了。
他变得温和有礼,也不再锋芒毕露,那时候就他们两个人住在昭明苑里,日夜相对,相处起来倒还算是轻松自在。
再后来,晏海又变了。
他努力讨好自己,那种讨好显然带着目的,时常会让人觉得不自在。
一转身就能遇到,一抬头就能看到,一伸手就能抓到……制造太多这种太过刻意的亲密,总让人觉得仿佛虚情假意。
或者真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喜好特殊,偏爱自己这种与众不同的样貌。
可这种不容于世的感情,别人不都是默默喜欢就好,他怎么就能毫无顾忌的说出口来?
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他只是一个平凡的青年,在朝暮阁里做一个普通的仆役,而他口称喜欢的人,那时却已经是朝暮阁的阁主。
朝暮阁的阁主,不说天下第一,也是世间翘楚。
这样的云寂,并不需要那样的喜欢。
何况他的那种喜欢,谁知道究竟是哪一种。也许就和那个人一样,不过一时兴起,整日里一副情根深种的样子,后来还不是毫无留恋转身就走?
感到内息波动,云寂连忙凝神运功,将那股纷乱的气息压制了下去。
他所修习的大逍遥诀来历奇特,大成之后寒暑不侵,饮食断绝,血脉都会渐渐寒凉。
开篇的第一行是这么写的:身如冰雪,心若玉石,方能不坠不灭。
这无比神奇的心法,练起来也是艰难无比,历代的朝暮阁主,最后多数都是折在了这功法上头。
云寂未到三十岁,就已经将大逍遥诀练到了第五层,这在历代阁主之中,都是不曾有过的。
但是近来,这种奥妙心法的弊端,似乎正在渐渐显现。
就好比今夜他的心绪纷乱,虽然是因为晏海实在惹人生气,但也不能说丝毫没有自身的原因在。
毕竟这“逍遥”二字,也能做随心所欲来解。
而历代阁主的心得,总结起来,不过就是“节制”二字。
云寂运功行过一个周天,终于使得自己平静了下来。
此时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突然就在不远处,一朵烟花于半空炸裂开来,颜色是代表示警的红色。
残影尚未消解,各处巡视守夜的弟子们,已经齐齐往烟花炸裂之处汇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