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我们怎么知晓?”晏海淡淡地应道:“我们只是下人,怎么能猜得中上阁长老们的心思?”
“这些年阁里多了许多人,也多了许多事。”邱喆依然在说:“也不知道往后会变成什么样了。”
晏海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晏海,你有没有去过上京啊!”邱喆又开始胡思乱想:“听说那里金碧辉煌,楼台处处,出入尽是人间俊彦……”
清明风至,山中寒凉,晏海却恍若不觉,径自靠在窗棂上,遥遥看向现出暮色的天空。
山下城镇中人其实把这山叫做横连山,千秋只是那位创建朝暮阁的师祖自己所取的名字罢了。
穿过利用天然林木山石所布下,用来阻挡外人的迷阵,便隐隐约约地能够看到,山门的轮廓自绿树掩映之中显露了出来。
不知是什么材料,反正是种不太常见的玄黑石材,垒成了险峻精巧的飞檐斗拱,异常肃穆庄重。
“朝相见……暮别离……”就如同每次行经此处之时,晏海几近无声地念了这一句。
这是在离山门不远的一处山壁上,不知何人何时为何镌刻了一首无题长诗,只是年代已远,那锦绣华章早被岁月时光冲洗得模糊难辨,唯有这先首一句浅浅地留下了印记。
朝相见,暮别离。
据说朝暮阁的名字,便是因此而来。
只是再怎么想,所谓“朝朝暮暮”多是表达凄苦之情,说什么都无法和规矩森严的武林门派放于一处并论的。
他还记得第一次经过这里,看到这几个斑驳大字的时候,自己难得地失神了许久。仿佛是宿命一般莫名不安,感觉在更久之前曾经见过……纵然他对命运之说素来不屑,但是在那一刻,他却开始怀疑冥冥之中真有些自己不曾知晓的力量。
就算是到了如今,每一次经过此处,他还是会毫无来由地忐忑心悸。
定下心来想想,或许是因为这六个字太过残忍的缘故。
人生之中,最大的快乐便是相见,最大的痛苦就是别离。
人的至乐至苦,用六个字便能写尽,岂不是太过残忍?怎能不令人不安恐惧?
一转眼便是百年身,贪嗔痴怨终究埋入黄土……
“晏海,你在想什么呢?”邱喆回过头,见他神游得厉害,忍不住问了一声。
“我在想……”没想到,晏海竟然回答了他,只是那声音飘忽地厉害,好比梦呓一般。“倒不如远一些更好……”
“咦?”邱喆突然说了一声:“那不是李赫远吗?”
晏海愣了一下,转过头来,从被邱喆撩开的门帘后,见到待客碑前站立着二三十人。为首的男子模样周正,神情略有些死板,正是上阁总管李赫远,后头的那些居然都是上阁的管事。
“邱管事,晏管事。”见马车停下,李赫远身后的那好几个人都对他们拱手问好。
虽然平日里上阁下院多少会不对付,但这邱喆和胡长老沾些亲戚,在场面上总是不好拿乔。
“诸位管事哪用这么客气!”邱喆一脸笑意:“不知是什么事情,上阁管事们可都到齐了!”
“本月采买不是晏管事的差事吗?”李赫远瞥了他们二人一眼:“怎的要你们二人一起下山?”
“东西多,这不是怕耽误了么,我们二人分开去办总要快些。”邱喆打着哈哈:“我们下院就是琐事多人少,李总管还要多体恤,若是能匀些人手过来,就更好不过了!”
“这事你不跟你们王总管说,和我讲有什么用处?”李赫远有些不耐烦起来:“你们这零零碎碎的快些过去,若是耽误事情,你我都讨不了好。”
下院总管王涛涛与他素来不合,这在阁里也是大家都知道的,看他这不高兴的样子,邱喆估计最近这两位又有了龃龉,连忙奉承几句,招呼身后的车队快些过了。
“晏管事,林长老前几日还和我提起,说你最近大病一场,王总管缺了左膀右臂,下院很是乱了一阵。”李赫远知道邱喆这家伙油滑,也不理他,转向了一旁一直没有出声的晏海。“如今看样子倒是好些了。”
“已经无碍了。”晏海朝他行礼,少不了说些好话:“谢谢长老和总管关心,等晚些时候,我自会去向林长老和您回话问好。”
“清明大祭就在眼前,又要忙碌起来了。”李赫远刻板的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着实算不得好看。“还要辛苦下院的诸位。”
最后一辆车马已经过了待客亭,晏海和邱喆便上车跟着往下院去。
“哎,不会是阁主吧!”走了一段邱喆才反应过来。
晏海还没有接话,便听见了传信烟花的声响。
“早知道就走慢一点,还能在阁主面前露个脸呐!”邱喆懊恼地说道:“怪不得李赫远赶着我们走,简直可恶!”
晏海笑了一笑。
“我还是去年大祭的时候,站在下头远远看了几眼。”邱喆叹了口气,问他:“你呢?”
“我不是同你站在一处吗?”晏海把本想带着路上解闷,却因为邱喆不停说话而一个字没看的书册整理好。
邱喆突然想到了什么,顿时笑容有些僵硬,不再多说什么。
还好此刻已经到了下院出入的地方,他急匆匆同晏海告了别,就往自己那处走了。
晏海一人坐在车中往库房去,不时被晚风掀起的窗帘外,山上似远又近的飞檐楼阁在暮色中若隐若现,恍如天上宫阙一般……
等晏海从库房出来,天色已经很晚。
从库房到他住的院子还有一段路,小染被他打发去送急用的东西,也没人给他备好灯笼。
还好今夜月色极好,照在雪地上又是大片反白,行路也没什么困难。
他顺着扫出的小径,独自缓慢地往回走。
明月、积雪……明月照积雪……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
“年年岁暮,刻刻常忧……”他轻声地说道,说完,他又觉得自己这般伤春悲秋实在酸得紧。
年幼时他可没有太多时间吟诗作对,左右不过粗通文墨,对诗词也是了解甚少,倒是最近这十数年间能够静下心来练字学文,书看得多了,似乎也沾染了些迂腐之气。
不过是雪地里走一段路,有什么好感慨的。
他摇头失笑,加快了脚步。
转过几处弯道,眼见着就要到院子里了,却看到前头有人站在雪地里。
“星芒少爷?”他愣了一下,连忙走了过去。“这么冷怎么跑到外头来了?”
“怎么这么晚?”星芒鼻子冻得通红,连眼圈都微微泛着红。
“库房里人手不够。”他望着那孩子毛裘领口呼气形成的冰碴,皱起了眉:“小脂呢?怎地让你一个人站在这里?”
“我不要她跟!”星芒咬了咬牙:“贱婢!”
第3章
星芒平日里虽然性情傲些,但也不曾口出恶言,但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晏海拉起他的手,果然如同摸到了冰块一般。
“怎么不带暖炉和捂手?”
“你又忘了,我懂武功,不惧寒的。”星芒看着他把自己当作稚儿一样牵着,连忙说道:“不要总把我当作一般的孩子。”
“嗯!”晏海拉着他的手,顺着台阶往上走去:“星芒少爷是不一般的孩子。”
星芒挣动了一下,倒也不是真的要抽脱,虽然被这么拖着很丢脸,可是……晏海的手很软又比自己暖和……
他突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热,心里的恼怒散去了一些,但是眼眶也跟着发起热来。
晏海三步并着两步把人带回了屋里,又赶着在床前生了炭火,把他外衣脱了裹到被子里头。
星芒由着他摆布,也没有说话,只是眼珠子随着他转来转去。
“等小染回来,我让他去弄些热食。”暖釜里的水已经冷了,也没有什么热的东西可吃,晏海便从桌上拿了点心匣子过来。“你还饿着肚子吧!吃点糕饼垫垫肚子。”
星芒拿了一块糯米糕,一小口一小口的啃将起来。
“他们是故意的!”
晏海停下手上的作,回过头来。
“因为阁主年考的时候夸我了,所以他们才会说是我弄死了灵灵。”星芒已经吃完了那一小块糕,在用力啃着自己的指头。
“你做什么!”晏海走过去拉开他的手:“不痛吗?”
“我没有做!”星芒抬起头望着他:“那只蠢狗很讨厌,但是我没有要毒死它。”
“我知道。”
灵灵是阁主大弟子赤琏养的,一条据说混了狼王血脉的凶犬,下院里头前前后后被它咬了好几个人,所到之处鸡飞狗跳,真是谁遇到谁倒霉,不过赤琏地位超然,也没人敢往上报去。
“小脂已经跟我招了,有人给了她银钱,让她咬死是我让找的毒|药。”星芒咬着牙说道:“可是那个贱婢怎么也不肯说是谁指使的她!”
小脂是他的侍婢,晏海也很熟悉,平日为人淳朴做事勤快,和星芒也挺合得来,却没想到出了这事。
再看星芒一个十岁的孩子,晏海觉得颇为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