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音闭目好似静心聆听佛旨,这个时候吉香庵的大殿外已经挤满了人,但却都无人敢作声,整座大殿鸦雀无声。
“此人……”法音抬起了眼睛,“胸中阴火极重,实为大恶之徒。”
昭然用手一拉,将那人头上的套子解开,露出里面一张络腮胡须的脸,他扭动了一下脖子,人群中当即有人脱口道:“他是西市口的刀斧手。”
“不错,他便是西市口最负盛名的刀手,人称金一刀,砍落的人头不下上百个。”昭然转过头道,“但他所砍之人皆是依刑律所定,倘若为正义执法,便是邪,那衙门岂非要空了?”
众人在下面不禁窃窃私语之声。
法音道:“诡辩,伤人性命,并以此为食,虽不犯法,也当伤阴德,岂可论正。”
“言之有理。”众人连连点头。
法音嘴唇微翘,昭然道:“那请佛母再观第二位。”
“此人正气不振,阴气不盛,想必是个中庸之人,为人必定随庸附会,毫无主见。”
昭然拆开那人的头套,众人见是个小黄门,不禁齐起惊呼:“佛母果然圣明。”
“这阉割之人可不就是正气不振,阴气不盛的家伙吗?”
梁芳不禁轻咳了一声,面有不愉之色。
法音隐而不宣的一笑,看着那第三张椅子道:“这第三位嘛,想必佛子就请了一位饱学之士,胸中正气溢盛,华光柔而不散,当是一位有德涵养的学儒。”
“哦,佛母是这么认为的。”昭然微笑着转过头道,“我偏说这位是个腹中空空即无德亦无才之辈。”
第47章 解语花 18
法音神情倨傲:“凡夫见其表,佛见其心,谬之千里也属常见。”
昭然转头指着刀斧手道:“屠者,凭技艺吃饭,砍得一手好人头,佛母断定他是大恶之徒。那么请问华严经中甘露火王,身为一国之君,凡有其罪者,用火烧,用汤煮,灌沸油,焚炙,斩首,断其腰,截耳鼻,刖手足,挑双目,剥皮……聚骨成山,流血为池。血池中人头手足骸骨遍满。请问他是怎么成得菩萨?”
法音紧抿了一下双唇:“凡有道者皆有其道。”
昭然大声道:“说得好,凡有道者皆有其道!金一刀,他凭着自己的手艺本本份份吃饭,便是其道,砍了上百个人头,从不需要补刀,便是大善,你凭什么断定他是邪恶之徒?”
金一刀起身给昭然叩了个头:“小人多谢公子吉言。”
大殿之外面面相觑,觉得昭然说话的确有那么几分道理。
昭然指着小黄门道:“小黄门,你今年多大?”
“回公子,小的今年一十八岁。”小黄门生得肤白清秀,说话柔声细语,颇有些娘气,瞧着就像是个小太监。
“能告诉本少爷你为的什么入的宫门?”
“小人本是高丽人,因为府官要向朝庭进贡男童,小人的弟弟被抽中了,但幼弟身体虚弱,小人便恳请府官能以己身相替。”
“府官有无同意呢?”
“府官嫌弃小人年岁大了,因此不以允准。”
昭然指着小黄门道:“于是他就跟着弟弟的进贡队伍,跋山涉水来到京城,在宫门外徘徊了三年,最后才得了大太监的青眼被收入宫中。他愿代弟进京是为有情,但背京离乡,三年不弃,你说他是个毫无主见之人?”
殿外不禁有窃窃私语之声,法音紧抿了一下嘴唇。
昭然道:“千秋万世,光阴流转,夏不过白露,冬不至惊蛩,夫天地者,人若蜉游,百代皆为过客。人之道,非天可判,非地可判,不以天地为判,神佛岂可论定?”
他说着一把拉下了第三个人的头套,法音脸色陡然一变,昭然将那张椅子转了过去,殿门口的人齐声惊呼,头套里竟然是只人皮偶,那只惟妙惟肖的人皮偶胸膛中嵌着一只琉璃灯盏,里面有一支高烛正在燃烧着。”
昭然丢掉手中的布套,转过身来道:“人之道,修天,修地,修佛,修道,皆修已道。愚者随声应,群狗应声奔。正气浩然,存于一心,我的道,问心问已,不问神佛!”
九如一直垂目听着,听到此处方抬起了眼帘看向昭然。
昭然朝着他眨了眨了眼,转过头来瞧着法音嘻嘻一笑,指着人偶道:“怎么样,我说过它腹中空空,无才无德。没想到原来在佛母的眼中,一只披着人皮的人偶也是有德有涵养之士,受教了。”
大殿之外的人声鼎沸,法音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慌张,开口道:“方才不是佛母所言,只不过是贫尼依照佛子所给出的次序,推断第三位是有德之士。”
昭然笑道:“哦,原来你可以假传佛旨,那么你之前所说的话,又哪句是真佛旨,哪句是假佛旨……还是统统是假的?”
佛殿外沸声更大了,法音慌了道:“没,没有的事!”
昭然转身道:“明日升仙台上所有一应物事均会有国师塔所供,就不劳吉香庵准备了。佛子会在升仙台上恭候佛母真音降临。”
九如起身,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出了庵门,吉香庵内外都是痴狂的信徒,但现在看着台阶的中央九如身上的法袍如同一团祥云似的翩然而去,一时之间他们竟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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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芳已经在马车边相候,瞧见昭然便满面红光地道:“容公子好辩才。”
昭然也不谦虚,大剌剌地道:“这倒是,前一阵子有个高僧跟我辩,也差点气得去见佛祖。”
九如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梁芳干笑了几声问:“即如此,公子何不趁势一股作气,将升仙台的事情给搅了,为何你还要应承下来?”
昭然道:“你想啊,要是她的东西上有玄机,明日升仙台上她能有何作为,最多十人上去,十人下来。”
梁芳眼前一亮:“怪不得容公子要说一应物事均有国师塔来备,这着釜底抽薪,果然妙!”
昭然“哈哈”大笑,上了马车便问九如:“你觉得我辩得如何,没有丢了你佛子的名头吧?”
九如道:“废话颇多。”他顿了顿又道:“也不是没有一两句中听的话。”
昭然立刻喜上眉梢,连忙问:“哪句?”
九如不答,昭然啧了一声:“本少爷刚才明明句句在理啊!”
“到底哪句啊?我说屠夫本份挣饭钱的那句?”
九如闭目不语。
昭然凑近了又问:“那是说小黄门有情有义那句吗?”
九如抬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是说己道,不问天,不问地,不问神佛。你即然只问已心,哪来那么多问题?”
昭然被他这么一弹,顿觉得腰身一软,差点栽倒在九如的身上,心里不免发冏,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没说不问佛子啊。”
“人前人后两个样,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画了一张皮。”九如道。
昭然差点把嘴里的舌头都咬了,他可不是画了一张皮,不,他干脆是披了一张皮,他连忙道:“这足以证明我内在丰富着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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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如没有与他多言,只是挑起外面的轿帘,外头的贩夫走卒无人不在聊明日佛母大开升仙之门的事情。
“明天通天塔上,佛母要迎领十大善人入仙门。”
“怪不得皇上几年之前要盖这通天塔,看来皇上也是早得先机,知道将来要有大机缘。”
“可惜这机缘居然应在了万贵妃的身上。”
“嘘……”
九如将帘子掀得更高了一些,远远地隔着东华门,可以看见有一座高耸的塔尖俯瞰着整座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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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一过,天边下起了小雪,连着干冷了半个多月,雪霰子打在瓦砾上发出阵阵沙沙之声。
九如一身白袍踩着雪沙粒沿着长阶向上走,走到阶顶微行了一礼:“国师。”
继晓道:“你来了。”
九如微微颌首。
“是刚与姜府那位外少爷分开吧。”
“是的。”
“我听千灯法师说他在国师塔住了十来日,”继晓转过头来道:“他不惧你的噩梦吗?”
九如平淡地道:“他亦是凡人,自然是惧的。”
继晓“哦”的轻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对他特别,是因为他有些特别之处。”
“一介凡人,但很聪明。”
“智者多虑,聪明常叫聪明误。”继晓看着外头的长阶道,“我听说今日在吉香庵他声称明日你会上升仙台。”
“是的。”
继晓转头瞧他道:“你也无异议?”
“是的。”
继晓道:“此事分明是异人借着佛母兴风作浪,姜府这个外少爷也与天蟒一族休戚相关,你就不怕这是个将我们国师塔一网打尽的阴谋?”
九如抬起了眼帘:“是不是计策,那也要试过才知道。”
“你对他如此有信心?”
“是。”
“他有几成把握可以破开佛母的升仙符之局。”
“八成。”
继晓白眉微抬,瞧着九如隔了一会儿叹道:“妖眚横行,国师塔任重而道远,但天道人心,佛母挑衅岂能不应,我本想保下你,你却当众答应了要上升仙台。既然如此,明日你便与本师同上升仙台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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