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头也不回就出了殿门,半阖的雕花槅门挡住了屋内大半的光亮,孙昭仪回头看见案杌上的两个酒坛子。五月里的天气,众人都穿上单衣了,可她却觉得寒意从脚底凉到心坎儿上,往常为着这条命拼上了所有,可到头来依旧逃不过这样的下场。
呵,荣华富贵,两心相印,不过一梦耳。
慕青沿着西长街宫道一路向北,双手交叠,挺着胸膛朝前走,光亮在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她忽然停驻了脚,看着地上的自己。有时候在宫里待的久了,她甚至会忘了自己是谁,她自小没有娘亲,也不知道父亲是谁,就连这个名字都不知道是真是假。
这个世上到底有没有她这样一个人?还是她或许根本就不存在?是是非非,连她自己都闹不清了。
抬手看见腕上的五彩绳,是昨晚司马钰为她系上的,明艳艳的颜色在太阳光底下的确很好看,到了端午,女儿家都会系上,寓意能找到自己如意郎君。
如意郎君?唇边渐渐泛上笑意,十几岁的女孩子就算不着粉黛,戴朵花也是美的。
回了乾清宫,殿里空空如也,她抓住一个小太监问道:“陛下呢?”
“今儿长公主回朝,陛下和长公主一道儿去了承乾宫老祖宗那儿。”
去了承乾宫?怎没听他说起过?
小太监又问:“青姑娘,那陛下今儿的茶水还要准备么?”
她摆摆手,吩咐道:“最近陛下肠胃不适,茶水就都不必备着了。”
小太监道是,背着身就要退下。
“等等。”她踌躇了下,又问,“陛下临朝你可曾随行?”
“临朝有几个内监随侍,奴才也在其中,青姑娘可有吩咐?”
乾清宫里的人全都心里有数,慕青姑娘是陛下跟前儿最得宠的人,陛下年幼没有皇后妃嫔,慕青又走得近,将来多半也是半个主子,所以众人心里也都将她当主子看待。
慕青道:“谈不上吩咐,只是我见陛下近来疲乏得很,不知是不是朝堂上的事情棘手……这才问一问。”
小太监不再多疑,笑道:“原来是这样,奴才也是不识字的,岂敢议论朝堂之上的事情,只是近来的确是不太平,陛下多半是为了宁王殿下的事情烦心,姑娘不必多虑,前朝的事情咱们顾不上,能做的就只是尽力伺候陛下,不叫他再多烦心了。”
慕青笑了笑,“公公说的是,那您先忙。”
她抬步进了内殿,果然不出所料,内阁那帮大臣的确是怀疑到了宁王的头上,司马钰年幼,要保江山稳定,削藩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式。
宁王封地在平凉,人烟寡淡,要削藩头一个就是他,只怕时间不多了。
“谁在里头?”
突然有人推门近来,慕青转头看见有个妇人,瞧着不过二十左右,瞧着装束,应该就是那位大郢的长公主了。
司马璇淡眼问道:“你是何人,独自闯入陛下寝宫,按照规制是要拖出去打二十大板的。”
慕青刚要开口,司马钰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皇姑姑,这是慕青,你不记得了么?”
她牵住司马钰,又细细打量了眼前的人,轻声呢喃道:“慕青?是以前启祥宫里当差的么?”
慕青跪下来,手指扣着砖缝,惶恐道:“回长公主,奴婢是伺候陛下起居的宫女,往常是在顺妃娘娘底下侍候过。”
司马璇一言不发,她早年在宫里的时候,和皇兄的那些妃嫔都不大熟络,但因为司马钰的关系,和顺妃也有些走动,关于这个叫慕青的,她也听说过。
她哦了声,“敢情也是陛下的旧相识了,你先下去,我和陛下有话说。”慕青低头应了个是,背身出了内殿。
看见人出了殿门,司马璇才回过头来问司马钰道:“钰儿,皇姑姑问你,你母妃在世时,可曾和你说过慕青的事情?”
他摇摇头,“母妃走得匆忙,什么都未来得及交代我。”
司马璇踌躇了下,依言道:“这样么?”她细细思量,当日顺妃曾和她说过,慕青这人不简单,接近钰儿意图不轨,被她识破之后撵回了浣衣局,慕青身后的人是周贵妃,可如今贵妃已死,她为何又回到了乾清宫?
“皇姑姑在想什么呢?慕青对朕可好了,她还会泡各式的茶水,你尝尝。”司马钰说着端了杯盏递给她,“慕青其实挺可怜的,她没有娘亲,连见都没见过,在浣衣局的时候,所有人都欺负她,她性子是冷了些,但也不是很坏。”
她端起杯盏抿了一口,不由皱眉,良久才道:“钰儿就这么相信她么?你不怕她害你?”
他摇摇头,“她不会害我的,这宫里能对她好的人,只有我。”
宫里的孩子和外头的永远不同,又何况是生长在皇家的孩子,有种与生俱来的独特观察力,他们有超乎常人的思维,小小年纪也有他独自的想法,可毕竟经历的不够多,有些事情要撞了南墙才明白。
“皇姑姑看得出来你喜欢她,可钰儿也不要忘了,你是一国之君,肩上要肩负得起担子,慕青若真如陛下认为的那样,那她就一定能经得住考验。”她换了个口气,“对了,钰儿不是最喜欢姑姑做的海带豆腐煲了么?如今姑姑回来了,每天都给你做好不好?”
他咧嘴笑着说好,“皇姑姑对钰儿真好。”
司马璇欣慰笑着摸了摸他的发鬓,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疼旁人,哪怕那个人也许不是真心的,哪怕那个人会害了他的命……
说别人可怜,可谁又来可怜可怜他,说到底这宫里的计谋,他还远不了解。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可那一天太过残忍,这些成长是用他最真诚的真心换来的,也许明白了,这些真诚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掀了帘儿出去,正好撞见阮澜夜匆匆赶来,头戴描金乌纱帽,脚踩重墨官靴,一身朱红曳撒威风凛凛,站在那片明媚的阳光里,他依旧是她当年在重华宫看见的模样,眉梢飞扬,不可一世。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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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迈出门槛,司马璇欣喜上前道:“厂臣来了。”
阮澜夜垂眼瞥见她,转身上门槛,对着她交手弓腰作揖道:“长公主万安,重华宫已经腾置出来了,还按以前的规制,臣差人送您回宫。”
司马璇淡淡笑着,上前牵住他的襕袖,轻微扯了下,小心翼翼糯声道:“厂臣忘了么?今儿是端午,沅沅记得以前在宫里的时候,每年端午,厂臣都会替沅沅系五彩绳……”
阮澜夜神色一滞,不动声色甩开她的手,忙拱手长揖道:“公主如今出嫁了,不是小孩子了,系红绳都是姑娘家的事情。”
她神色黯淡,笑容逐渐僵住,笑得牙齿发酸,“是么,原来里头还有这层缘故,我只当扣红绳是一辈子的事情,这么想来,我每回在戎狄过端午的时候,那些人一定都在背后偷偷笑话我。”
“公主是大郢的顺德长公主,身后有整个大郢为你做主,没人敢笑话你。”阮澜夜恭敬说道,她自然知道司马璇的心里在想什么,有时候阿玉说得没错,人得要藏拙,锋芒毕露没有好处,她恭恭敬敬当她的司礼监掌印,尽她该尽的职,旁的不该管的一概不管,她不是活菩萨,也管不了别人的事情。
叫了两个侍候的宫娥,吩咐道:“长公主初回宫,难免舟车劳顿,你们往后就在重华宫当差,跟前伺候万分打起十二分精神,伺候不好的,直接扔进浣衣局。”
司礼监掌管宫中一切事务,底下的宫娥太监没有一个不怕的,因此两个宫娥忙跪地称是。
当了东厂提督,和从前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司马璇记得她还在宫里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少监,待人虽然没有那么熟络,可也不会像如今这样句句都是威慑。
人都是会变的,连他也不例外。她垂眉有些落寞,并未说什么,也不知这个时候该说些什么,横竖三年的光景一晃而过,她不是当初的司马璇,他也不是当年的阮澜夜了,都变了都变了,再也挽回不了什么了。
噙着泪水转头,背着他往乾清门外走,眼眶里聚满了泪水,转过夹道就再也忍不住了。
阮澜夜淡眼看她离去的背影,冲着拐子门上淡淡道:“别躲了,出来吧。”
门上隐着个人,扭扭捏捏半天才挪蹭着步子走出来,见院子里无人,对上阮澜夜的面容干笑道:“厂臣……真巧,有阵子没见到陛下了,我来看看他好不好?”
澜夜嘴角慢慢浮起一层浅笑,来看司马钰?这高帽子扣得可真是够大的,现在居然放聪明了,学会拿别人当幌子。每日巳时她都会例行来乾清宫查检,司马钰和司马璇前脚刚从她的承乾宫回来,她后脚就跟上了,不就是怕她撞上司马璇么?
她倒是高估了她的心胸,不过在这种事情上,她还是希望阿玉的心胸不要太大。
锦玉一身秋海棠海水纹襕裙,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乜斜着眼不敢抬眼瞧她,她本就是好奇,打算就在门上听听她们会说什么,也没打算要露面,谁知居然被她发现了,一张老脸都要丢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