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梵回礼,“有些事想不通,想来看看,贫僧可否能进去?”
这铺子不是案发现场,杜大人也没说不准,况且这段时间以来,衙门里的兄弟早就将禅师当做自己人了,瞧图大爷的办事查案也没顾忌过,捕快稍作犹豫,就痛快给千梵放行。
除了进出做生意的门挡板,铺子再没有向外敞开的门窗,所以潮湿和尸臭久久弥散不去。这里当真不是好的行凶地,竖起门挡板,三面严实的墙壁就封死了退路,如果捕快及时赶来,恰好能瓮中捉鳖。黑衣人若是这么蠢,又怎么会为复仇殚精竭虑七八年。
千梵蹲在地上,捏起一根柔韧刮手的藤条,究竟他为何选择将尸体放在这里?
满地散落的藤筐倒在地上,虽然沾了灰,样式还不少,有姑娘提的小竹篮,盛放衣物的竹笥,晾晒用的浅底平筐,以及用粗竹篾扎成,圆柱状、网口颇大的猪笼……浸猪笼,千梵眼中微黯,浸猪笼在民间,尤其是不开化的愚民之地是用来惩罚通奸之人的,被官府屡次禁止,却不得成效,典型的私刑。
千梵蹲在地上,眉尖微凝,沉静的眸子染上锐色——溺水而亡、水鬼、猪笼、私刑,冤有头债有主……
这只鬼无声诉说的究竟是什么?
客栈里,图柏脸色发沉,一掌拍在桌子上,一摞泛着黄边的卷宗也跟着一跳,杜云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撑着客客气气的模样对身旁从皇城来的传令使道谢,“衙门尚未建成,就不多留您了,我们抓人要紧,先走一步。”
‘走’字话音还未落下,图柏已经大步冲门外走去。
他神情如冰,走的极快,谁知门外有个更是风驰电掣的要踏入客栈里,两厢各怀心事未料到对方,便在那道低低的门槛前迎面撞了上去。
图柏嗅到一股清冽的香味,脸上甚至划过千梵柔软的青裟,他以为自己要撞上一副单薄的身子,电光火石之间还想好要是将人撞飞出去该怎么去负荆请罪,然后就感觉胸膛宛如碰上了一尊沉重而屹立不倒的佛像,闷疼酥麻,身子一轻,倒是自己有被弹开的意思。
不过他还没被弹出去,腰上便被一双强健有力的手臂拦腰扶住了。
千梵罩在薄薄青裟下的手臂猛地发力,脚下上前半步,在图柏向后倒的时候将他稳稳带进了怀里,焦急道,“施主,贫僧可有撞疼你?”
图柏趁机在他怀里偷了个味儿,深深嗅一口檀香压下心里的怒意,退出他的怀抱,“我又不是姑娘,撞一下不会疼的。”
这么说着,胸口却发痒,没忍住咳了一声,咳完就看见后者脸色变了,惭愧懊恼浮了上来,一副‘他是罪魁祸首’的模样。
图柏心想,“本兔好歹是爷们,怎么就被小青莲我见犹怜了。”
杜云也跑过来,“老图你没事吧,差点就被撞飞了,你最近是不是吃少了,看起来很娇弱啊。”
图柏无语,往外面走,回头看了眼还暗自担忧愧疚的千梵,这才发觉这事这事不怪他,是出现对方身上了——这朵在檀香中袅袅的小青莲似乎比他还高一些,肩宽背阔,尤为挺拔高大,他想,那身青水色的袈裟下裹着的身体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天色渐晚,头顶闷声打了两三个雷,图柏脚下不停,冲一个方向快步走去,“你这么急是想到了什么?”
千梵收起心思,“我们漏找了一个地方。”
图柏接道,“水,所有湖泊河水的下面我们忘找了。当时那黑衣人不就曾对马车夫说过,他会在河底捞出马车,这说明他水性很好,在水里藏身几日完全没问题。”
“他和水鬼淹不死,但何强夫妇和李氏…”杜云跟他俩跟的上气不接下去,快跑两步一把勾住图柏的脖子,强行装死狗被图柏拖着向护城河走去,“做好心理准备吧。”
天空降了几个雷,似乎要下雨了,轰轰隆隆,阴沉的厉害,离护城河愈近,空气中腥淡的泥土味就愈发清晰。
图柏脚下生风,“皇帝派人将水鬼的案子送来了。”
千梵稳稳当当跟着他,看了一眼他肩上死乞白赖的杜大人,觉得有点碍眼,“怎么说?”
第24章 鬼说(十四)
图柏看着天色,想起来皇帝派人送来的案子,边走边道。
幽州渭城卫家送命的那夜也正下了大雨。
七年前,新皇登基还不足三年,为稳固皇权,加强统治,在全国各地实施行恩策,这道令说的是将藩王的土地分给子弟,依次享封福泽后代,实际却是要将藩王土地刮分,削弱势力,皇帝再趁机加强王权,将天下各地收回自己手中。
此令一出,封地藩王自是不会同意,尽管朝廷经过三年努力,收回部分权利,但封地辽阔之处,藩王兵权在握,明里暗里和皇家厮磨不肯就范,更有甚者,起兵造反,打算杀回帝都,夺取皇位,但皆被军队镇压,下场很惨。
幽州赵王爷显然聪明,将封地割据一半痛快分给了独子赵璟。他行事磊落,授命皇令,在全国诸侯动荡之际,幽州独享平静,但事就坏在,赵王爷的府上有一幕僚,名杨章,此人跟在赵王身边二十多年,对此事尤为不甘心,鼓动赵王爷与外通联,得诸侯之力,揭竿起义,自封为王。
赵王痛斥他几次,以为杨章异想天开,等心里的气过了也就过了,没做他想。直到有一日,淮阴王带兵作乱被皇帝镇压,从府上搜出几封杨章以赵王名义书信来往的信,赵王这才知大事不妙,连夜将杨章抓回府上,严刑拷打,问出了他与谁暗度陈仓,并从府中搜出了来往通信,树倒狐散,他府上的下人也纷纷站了出来,指认杨章。
皇帝念幽州赵王率先设立封地,可属嘉奖,便将杨章交由赵王亲自处置。
谋逆之罪株连九族,杨章买通狱卒,带妻儿家属趁夜逃出。
那天幽州渭城下的是瓢泼大雨,渭水茫茫,天色一片黯淡,杨文晏扶着老父杨章,带着身怀六甲的妻子登上浩渺大河中的一叶扁舟,在大雨沉浮中望见河岸上如火龙攒动的追兵。
炽热的火光透过大雨映进他瞳孔中,他浑身湿透,看见追兵之首正是他从小一同长大、赵王独子赵璟。
漫天火箭穿云破雾钉上小船,雷雨交加中渭水翻涌,一波浪起狠狠拍过船舱,小船支离破碎,奄奄一息,在追兵的嘶喊声中倾覆,摇晃着沉入了河底,连同上面的人化作了渭水水底冰凉的一缕魂。
脸上发湿,千梵用手抚过,才发觉雨丝已经飘了很久了。
图柏问,“水鬼是杨章,杨文晏,还是他身怀有孕的夫人?”
千梵没回答,他亦不知。
这时,杜云插话进来,“你们不好奇黑衣人是谁吗?”他们已经走到了洛安的护城河边,河面罩着浓浓大雾,天光黯淡,看谁都是一片潮湿模糊。
河水夹杂雨水扑面而来腥湿的水渍,闻讯赶来的捕快分散在河水沿岸,在雨水夜幕下寻人。
见无人答话,杜云又道,“这一年的幽州渭水真是大凶之年。”
图柏眉梢紧锁,目光紧紧盯着河面,闻言一怔,“怎么说?”
杜云道,“同年,赵王之子赵璟死于暗杀,赵王爷悲痛过度,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
“看。”千梵突然出声。
一阵夜风幽幽吹来,吹散了河上飘摇的雨幕,雾气渐渐散开,一盏熏黄色的灯笼摇摇晃晃挂在一只小船上,船头立着一人,墨色衣袍风中翻飞,双手在深夜中尤为苍白,手中抱着一只冰裂纹黑釉坛,乘小船遥遥而来。
深夜和大雨带去他身上的颜色,只有惨白的手和如墨的袍在风雨中屹立不动,风雨剥开他眼前的雾霭,露出一张沉默、冷静、冰凉、阴郁、面无表情的脸。
看清楚那张脸,图柏瞳孔一缩,杜云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他们没记错,幽州渭城的卷宗画册页上收录的七年前溺水而亡的杨文晏正是此人。
图柏道,“你没死。”
杨文晏开口,声音卷在风浪中,沙哑晦涩,“生不如死。”
小船在水中逐流,不知碰到了什么,发出撞击船舷闷闷沉沉的声音,千梵敛眉看去,一只藤条编的猪笼被绳子栓在船边,大部分浸在水中,只露出粗糙的笼口。
猪笼中淹死的尸体隐隐约约露出半张惨白浮肿的脸,是小石头的爹,何强。
千梵眉间染上冷色,“你杀了他。”
杨文晏漠然道,“为父报仇。”
图柏脑中飞快掠过什么,一瞬间他恍然大悟,“何强和许本昌就是指证你父亲杨章谋逆的下人。”
杨文晏不置可否,垂眸轻轻擦去黑釉坛上的雨水,手在漆黑的瓷坛上拂过,比脚下的尸首还惨白。
雨水打湿图柏的头发,顺着光洁的额头滚入眼中,结成冰的眸光从水雾中射出去,泛过慑人的冷意,他手中的刀抬了起来,雨水滴在刃上碎成两半,“即是报仇,又为何滥杀无辜?”
杨文晏沉默看着他,吐出三个字,“不是我。”
话刚出口,小船与河岸相隔的水中突然涨起三丈高的水墙,夹杂着河底的泥土的腥味狠狠拍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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