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新将刀片捏在指间,抬起手。
就在这时,一直被季同拎在手里半死不活的杜云忽然睁开了眼。
但他的目光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四肢……脊椎……生死人……”杜云的下巴被卸了,说话含糊不清,双眼盯着半空中一个虚无的点,说了一半,喉咙就被季同恶狠狠掐住了。
然而他说的七个字落进图柏耳中,宛如一阵狂风卷走了他心头的弥天大雾,图柏突然想起般娑的巫术之一:控心术。
能够复活死人的是般娑,除了季同之外,她才是最了解如何这具庞然大物的。
他猛地高声道,“宗元良是由四肢和脊椎骨组成的,千梵,卸掉他的胳膊和腿!!!”
千梵接过冯凭的马刀,一脚踩上崖壁,以行云流水的姿势将刀刃送到了宗元良的右臂上。
季同大骇,箍住杜云的脖子,眼睛猩红,“他被我喂了药,他活不了的,快把内丹给我,给我!”
杜云被掐的眼珠子泛白,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我救他……”
最后一个字没有了音儿,图柏却早已经听明白了。
知道大势已去,季同立刻毫不犹豫松开杜云,转身从瀑布上跳了下去,他刚落进下面的水潭里,后心猛地一疼。
那枚弯月形的刀片从他后背没入胸膛,他张开嘴想要呼吸,却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刀片薄如蝉翼,却让他浑身冰冷,窒息,痉挛。
他不敢相信的回过头,看见图柏站在瀑布的高处望着他,目光冷冷的。
图柏踩水而来,走到季同身前,伸手将他手腕上泛白的小骨头拽走了。
季同朝后倒去,摔进冰冷的水中,在湖水将他淹没的时候,惊恐的看着那抹背影。
他还想说话,想说,将丫头还给我,想说,求你把我和她葬在一起。
可惜,黑暗很快将他淹没。
他就这么死了,锥心刻骨的遗憾早已经蹉跎了他的生命,仇恨和疯狂伴随他渡过了后半生,当季同闭上眼时,他以为他会不甘心。
然而在失去意识的时候,刻在他脑中的最后一幕却是那年冬风里破烂的茅草屋,星光从屋顶漏进来,有两双璀璨如星的眼睛正带笑望着他,
图柏浑身湿漉漉的走上岸,闷声咳嗽起来,低头一看,胸口的血已经将他的衣衫湿透了,手中掉了色的棉线绳泡在他的血水里,又被染上了嫣嫣如血的颜色,就好像从没历经风雨,从没遇见蹉跎和沧桑。
图柏觉得自己有些累,心里的恍惚和空落落压弯了他的脊背,让他站都站不住。
于是他有气无力的找了块平坦的石头靠着坐下来,眯起眼,看着青色身影从半空跃下,挟裹着寒意转眼就到了他跟前。
青色的身影没有说话,身上散发着冻死人的凛凌。
图柏伸手拽住青色的袍角,仰起头,嬉皮笑脸说,“别气了,我注意着呢,没伤到要害,你看我这不活蹦乱跳着呢。”
他的伤看起来是在心口捅了一刀,很严重,但图柏也不傻,而是凭借习武之人对身体的精准掌控,对自己动手的时候,避开了要害,并未真的伤到心房。
千梵一言不发脱了衣裳披在他身上,然后转身就要走,图柏忙拉住他的手,站起来,说,“好好好,以后我绝对不会伤害自己的,我发誓行了吗。”
千梵紧抿着下唇,隐忍着什么,片刻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图柏拉进了怀里,说了人生中第一句脏话,“混蛋玩意儿。”
图柏咧嘴一笑,想说什么,脸色却骤然一白,胸口传来的剧痛将他眼底的清明顿时击溃散尽,瞳仁涣散,他嘴唇颤抖靠在千梵肩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全,就昏死过去了。
第72章 程家内丹(三)
扶住图柏的时候, 千梵的后脊迅速爬上一层冷汗, 犹如从艳阳三月被人打进了冰天雪地的隆冬, 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的干干净净, 再也维持不住淡定自若, 压抑着快要崩溃的神志, 哑声道,“阿图?”
没有回应,千梵脑中一片空白。
幸好解羽闲也跟着跳了下来,他们摸到宗元良的脉门,合力斩断庞然大物的胳膊, 宗元良明显可见的失去了行动能力,没头苍蝇似的乱撞, 很快就被肢解四肢和躯干,解决掉了。他本来一身血污已经足够的狼狈, 没料到图柏比他更加严重, 直接来了个昏迷不醒。
“别急,估计是失血过多,我们赶紧回去。”解羽闲从没见过千梵如此失态的样子。
千梵定了定心神,弯腰将图柏抱起来,大步向铜水县走去。
图柏两眼一闭,昏死的人事不知,把所有的事都抛到脑后, 全都不管了, 他本来就从没善后过, 这回不仅不帮忙了,还给众人添了大乱。
杜云就没他好命,下巴被人装了回去,整张脸疼的想昏都昏不过去,一说话就流口水,牙关酸疼的咬不住东西,连猪蹄短时间都啃不成了,最重要的是他的下巴被卸了太长时间,现在按回去后,整张脸都肿的有点鼻歪眼斜。
只好整日用手捧着下巴,试图规正五官,如此凄惨之下,还要脚不沾地的在铜水峰上调遣人手善后、安抚百姓、整理蒋守川的罪行和处理尸体,见谁都是欠我八百万银子的臭脸。
解羽闲见他这模样,没忍住笑了一整天,笑完觉得自己有点落井下石,于是伤还没好就进山林里打了一只野猪,晚上炖了猪蹄,把肉炖的稀松烂碎,让奔波劳累的杜云云尝到了肉腥,内心终于有了点安慰。
傍晚他们坐到一起的时候才听说般娑白日里给图柏看了病。
杜云,“老图到底怎么了?”
师爷从一户人家里给她拿了寻常姑娘穿的粗衣,终于遮住了胸前的波涛汹涌。
客栈里点起一只绿豆大的烛灯,听他这一问,都围到了一起,将两张桌子拼到一起,那伽和宗云添也跟着不分尊卑的往那儿一坐。
二楼的一间门紧闭着,从发黄的窗纸透出熹微的光晕,屋里,千梵坐在床边给图柏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换药,摸到他胸口时,手腕僵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俯下身吻了下图柏的眉心,替他整理好被角,起身吹灭烛火,离开了房间。
众人给千梵让出一个位置。般娑看见他,精致美艳的脸庞露出一个莫名的表情,她生的极具异族人的特色,高鼻梁深眼窝,常常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像一块埋葬在千年风沙里瑰丽的玉,身上有着说不清楚的过往。
千梵静静看她,神色也有点不大寻常。
杜云看二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忍不住嘴欠道,“老图还没死呢。”
该注意的都注意点。
千梵脸色不善的剐他一眼,杜云捂着腮帮子呸了一声,也觉得自己嘴真贱。
般娑轻轻咳嗽了下,师爷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她低头看着茶碗里浮浮沉沉的茶叶,说了句谁都听不懂的话。
那伽好歹还有宗云添能充当翻译,这位公主算是彻底没辙,想起白天她和山月禅师费劲的沟通,于是聪明的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她将柔弱无骨的手搭上杜云的手腕,杜云一愣,抬头去看解羽闲,张嘴就道,“你看是她摸我的。”
话刚说完,眼神就变了,黑漆漆的,有些呆滞,说出来的话却温声细语还带着说不出的风情,配着他这张贱不嗖嗖的脸,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在座的几位除了当日见过般娑控心术的人之外,其他几个都是一惊。
只见‘杜云’用指腹柔柔弱弱摸着茶盏,说,“他的聚灵珠折损,灵丝未生完成,故而本身陷入休眠,以便养成聚灵。”
孙晓听他说完,从般娑的巫术里回神,拉着师爷的衣角说,“听不懂。”
向来渊博的师爷也摇了摇头,“公主可否详说?”
解羽闲打开折扇,心烦意乱的扇出一阵凉风,对有人占了杜云的身子这个事实十分不悦,尤其是看见杜云娘了吧唧捧着茶盏喝水,更是把眉头皱的能夹死蚊子。
‘杜云’说,“聚灵珠是我族灵物,生于茫茫荒漠之尽,百年尚结一枚,用于人身,可在血肉中聚灵生胎。”
她解释的还不如不解释,说完,桌上的人更是晕头转眼,迷雾缭绕,纵然她说的是汉话,却让人生出一种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感觉。
这时,千梵才若有所思的缓缓开口,说起了那枚阴差阳错进入图柏体内的程家内丹。
程家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家,在座的人尊贵的尊贵,当官的当官,念佛的念佛,除了解羽闲以外,没一个对江湖上的奇门遁甲玄学世家有了解。
解羽闲见众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就将扇子合起来,侧了下身子,对‘杜云’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我对修术道没什么了解,这方面帮不了你们,不过若是提起程姓,我倒还真听过一些,不知道此程可是彼程。”
千梵,“羽闲请说。”
解羽闲道,“程姓在江湖上挺常见的,不过倒是也没几个豪侠大户。按照你们的说法,姓程的这户人起码是在七八十年前甚至更久远的时候曾声名显赫,后来才销声匿迹。要是这么一想,还真有个姓程的符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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