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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妖 (就酱)


  但他和星辰很早就遇见过,在自己三岁被父母遗弃的时候,躺在公园的草坪上,寒夜孤星闪烁,送他安然入眠。
  曲洛合上了眼睛,气息微弱。
  迢星守在他身边,脑中一片空白。
  片刻后,似乎有妖在身边跑来跑去,处理现场,曲洛身上的黑气尖刺也消失了。接着有人抬着担架来,将曲洛放在了担架上。
  迢星跟着站起来,向外走。
  有人问他:“你是谁,只能有一个人跟着上救护车。”
  小黄的声音说:“这是患者最亲近的人,你看他现在这个精神状态,不跟去不行的。”
  迢星被允许跟着担架上了救护车。
  他很安静地坐在一边,看好几个人将曲洛的衣服撕开,处理伤口。曲洛身上的旧伤痕太多了。
  曲洛不太说自己从前的事情,说起来也会笨拙地美化它们。但身上的每一道疤痕都记录着那些自己看不见的日子,这人独自受过的苦,肉体上的,精神上的。
  可自己还是很贪心,好像一个小时前,还妄想再过一年,甚至几分钟前还问能不能再等他下一世。
  我可能是疯了吧。
  迢星跟着曲洛的担架下了车,跟进了急救室,看着护士拉上了帘子。
  但他看得见,也听得见,知道他们开了除颤仪。除颤仪充电,除颤板落在曲洛的胸口。曲洛没有意识,身体在医疗床上弹了起来。
  迢山的药房里,小黄也备了除颤仪,迢星之前还误碰过,知道电流过体的感觉,真是疼死了。
  迢星现在没有去碰除颤仪,却还是疼。好像有人用刀一点点割他的肉,剜脏器,敲击骨骼听回响。
  如果漫长等待曲洛回来的岁月是囚牢拘禁,那么看着他死去,就是极刑活剐。
  迢星已经记不清多少次被剐,却总能在这位仙君说喜欢自己的时候忘乎所以。而明明一切的恶都是自己造下的业,仙君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痛苦?
  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把自己的位置和他的位置颠倒,他明知道自己要去仙界,还是会放手,他说“别等,心疼”。
  迢星觉得自己可笑到近乎卑鄙,可怜到几乎无耻。
  他看着手术室的灯熄灭,曲洛被推出来。
  医生和小黄说话。
  小黄兴高采烈地跑到迢星面前,说:“主上,洛哥没事儿,早上就能醒过来了。”
  “好。”迢星木然地看着小黄,又问,“图书馆怎么样了?”
  小黄忙说:“图书馆里两个老师也都没事,醒过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个孟襄嵘有些骨裂,现在在隔壁养着,他舍友明天就来……学校那边,我会处理好。图书馆目前全面封闭,恶鬼心也还在那里。”
  迢星点点头:“才十点,今天可真长……鬼门还开着,仙缘我也拿到了,真好。你知道为什么好吗?”
  小黄看着迢星的神色,后颈滚过一道冷汗,他小心翼翼地说:“主上?”
  迢星笑起来,嘴角微翘,垂目低头:“仙缘拿到了,我终于可以开杀戒了。”
  迢星说完原地消失不见。
  雁飞闻讯赶来,到了医院见小黄一个人站在病房门口。雁飞哭哭啼啼说:“怎么回事儿?怎么就出事了?”
  小黄转头,心口的T恤都汗湿:“主上刚才走掉了。可能要出大事,你能不能让影庄帮忙打探一下?”
  小黄如此这般一描述。
  雁飞目瞪口呆,立刻打电话给影庄。消息是在第二天子时传来的。
  迢星由鬼市入鬼狱,当着一众罪鬼和鬼卒的面,迢星将没有心的恶鬼慢条斯理地撕成了碎片,将所有拦着他的鬼一并打到魂飞魄散。
  不过小黄听消息时,迢星早就坐在了曲洛的病床边。
  迢星看着人带着氧气罩,闭着眼。
  迢星等了一会儿,爬上了病床,小心翼翼避开所有管子,在曲洛身边躺下,侧脸看着曲洛。
  然后天光落在窗帘上,世界慢慢睁开眼睛,曲洛听见耳边妖的呼吸,轻声唤:“迢星。”
  迢星笑着坐起来:“卿卿你醒了啊。”
  就好像之前一个月里寻常的早晨一样,或许还会和之后无数个日子里寻常的早晨一样。
  曲洛翘翘嘴角:“我活着?”
  “嗯。”迢星点点头,“虽然昨天夜里有些危险,但现在没事儿了,也不会再有事儿了。”
  小黄推开门,走进来,轻声说:“主上,车准备好了,医院也活动好了,人我们带走。我在影庄找到几个做医生的影徒,已经在车上了……”
  “好。”
  迢星看着曲洛,凑过去,“我们等会儿回迢山。”
  曲洛脸上的笑意褪去,他以为自己活过来了,却在这时候被判了死刑。
  痛觉终于回到了身体上,他失去了声音。只是蠕动嘴角,看着迢星问:“你今天……走?”
  “对。”迢星看着曲洛,近乎残忍地问,“卿卿说,好不好?”
  曲洛的嘴唇起了一层皮,他努力地发出一点点声响,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失态。他说:“好。”
  “为什么好?”
  曲洛闭上眼,不肯再答,他戴着氧气罩却喘不上气,胸腔好像垮塌了,人止不住颤抖起来。
  迢星忙倾身上前,小心翼翼取下曲洛的氧气罩要去亲他。
  可是曲洛偏开了脸。
  迢星只好贴着曲洛的脸,在他耳边说:“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事情不是卿卿想的那样,等今天之后,就不会再难过了。”
  迢星重复地说着自己不好,轻轻抱着曲洛安抚。
  曲洛慢慢平静下来,没有睁开眼,只是握着迢星的手指。再任由他们将自己推上救护车。
  迢星一直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时不时凑过来亲曲洛的脸颊。
  曲洛却固执地不肯再睁开眼睛看迢星。
  他怕自己一睁眼就活不下去了。
  曲洛清楚明晰地知道,自己该放迢星走。世事多变,人太脆弱,自己随时会死,现在让迢星走才是解脱。
  可他魂魄的每一根纤毫都想要留住迢星。他想收回昨天濒死时说出的一切,他想讲恶毒刻薄的话去威胁逼迫,用哭嚎自残去打动挽留,甚至立刻去死变成一个鬼永远活在鬼市暗无天日的阴影里。
  只要迢星能留下,他可以放弃自己的尊严和廉耻,这些支撑自己活了二十年的东西。
  但这些都敌不过迢星的意愿。这妖想走,自己不能让他再为难一次。
  过了很久,车停下了。又过了一会儿,四周没了人声,只剩下风声。
  迢山平台上的风从远处山林吹来时,传递阵阵松涛,沧淼辽远。
  近处是妖的呼吸,缓慢悠长。
  眼睛被亲了,微微湿润的气息落在脸上。接着妖在耳边说:“卿卿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不要生我气了好不好?再喜欢我一会儿好不好?”
  曲洛慢慢睁开眼睛,满是倦怠和无奈。
  迢星翻手拿出一颗白亮的小药丸,丢在一边矮桌的水杯里,再取下曲洛的氧气罩,喂了他喝点水。
  曲洛只是润了嘴唇,不想喝了,偏过头去。
  迢星劝:“这个是好的。在迢山喝的时候可以修补身体,卿卿平常也喝过,今天喝完吧。至少等会儿可以把身上的管子都取下。”
  曲洛现在的确很遭罪,内置输液管、导尿管都插着,另外腹腔还插了三根引流管。
  他也觉得自己这样很难看,不能就这样送迢星走。曲洛忍着将水一点一点都喝了。
  喝个水就好像用尽全身力气,最后窝在迢星怀里躺了一会儿。曲洛很少这么靠着谁,就算睡觉也是他抱着妖。
  迢星好像知道,只有被依赖才会让他感觉到安全。但现在自己变弱了,好像还变小了,靠在妖的身上,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难以忍受。
  但力气恢复了一点后,曲洛还是推开了迢星:“好了。”
  “那我让他们来把管子拔了,好不好?”
  曲洛点点头,又闭上了眼。
  有影徒被叫来,被子被掀开,身体上被涂抹消毒……这种时候无力感又渐渐浮上来。
  幸好一切都很快。拔管很快,离别很快,死亡也会很快。
  影徒离开了,迢星又扶着曲洛喂他水。
  曲洛喝完水,觉得伤口的疼痛消失了。迢星为他换上了得体的衣服。
  曲洛的力气也渐渐回来,扶着迢星的胳膊站起来,下了推车床,走到平台沙发床上坐下。
  迢星和曲洛肩并肩坐着,脚边放着花底琉。
  远山沉静,湖色动人。
  曲洛看了一会儿,轻声问:“我以后,还能再来这里吗?就是,想你的时候……还能再来吗?”
  迢星愣了一下,转头说:“大概,不能了吧。”
  曲洛低下头,放缓呼吸,过了好一会儿,好像对自己,又好像对迢星说:“没关系,我只能记得这一世。”
  “但我会都记得。”迢星说,“我会一直记得,卿卿喜欢过我。”
  “不只是喜欢。”曲洛抬头看着迢星,似悲似喜。
  不只是喜欢,可又是什么呢?
  曲洛不知道要怎么去诉说。
  一粒尘埃对星辰去述说亘古洪荒,真是痴心妄想。我爱你至死,这种自己能说出的最坚贞的誓言,在近乎永恒的生命前也不过是一个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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