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昊空闻言面色不改,微扬起下巴望向被楼宇分割开的天,目光凛然,沉声说道:“十分。”
手指生疼的某人抬头望了他一眼,摇头苦笑。
对于林江宇的表情,张昊空视而不见,他就只是沉默地守在护国府的门前自信地说着“十分”,有他在,便似乎无人敢踏入护国府半步。
在传颂北梁王朝开国传奇的时候,民间便有人以“一骑能敌百万兵”来夸赞张昊空这一骁勇将领。不过此话到底是过于夸张了些,张昊空如今鬓边已经生出不少白发,且不说能敌百万兵,就是能敌一百精兵,在林江宇眼中已经是天大的奇迹了。
北境仍在行伍中的那些老兵,如今也已和林焱与张昊空一般年岁了。
林江宇摇头是因为他不像张昊空那样乐观,他知道林焱出兵会被朝廷扣上谋反的罪名从而会导致言官不从、民心不应。虽说北境骑兵依旧如狼似虎且均与林焱是过命的交情,但在历经十几年的太平王朝后,有些事情已经不如从前。况且原鸿信手下的江南禁军也是一仗一仗打到现在的,出兵时又是名正言顺,如此看来,胜负实在难以预料。
这一战,又是风险极大,林焱若胜,林家便可保全,再得文武三百官,中原四十州。尽管林江宇知道,林焱漠视天下江山,但他也很相信,林焱有执掌天下的能力。
但林焱若败,只怕权势滔天富贵显赫的林家顷刻间便被判成乱臣贼子,饱受千古诟病,承后世纷纷谴责。
到那时,偌大的护国府怕是会变得楼宇倾落,满径蓬蒿,估计连池中的水龟也会被人拖去蒸煮掏食。
于是林江宇回头又问道:“张叔叔,你真的这么自信?”
“嗯。”张昊空闭上眼睛答道,鼻音厚重如同一声闷鼓。
林江宇望着他,慢慢展开笑颜,眼里含了些不明的意味,说道:“那我便放心了。”
张昊空又缓缓张开眼睛,褐色的眸子望向林江宇,那目光中竟然隐隐含着一丝难得一见的,似是见到故友知交的友善,只是林江宇望着这眼神不大厚道地想起了大池中伸脖子晒太阳的水龟。张昊空的此般态度,让林江宇更大胆了一些,他呲起牙来笑笑,样子极为不正经,蹬鼻子上脸地迈步向府外走去。
张昊空只是态度缓和了一些,但也绝对不会违背林焱的命令由着林江宇乱来,在行伍中待了将近一辈子他,深深知道军令如山这句话。
于是张昊空干脆利落地将青龙长戟一横,拦在还欲向前走的林江宇身前,眼中又满是冷冽,低声喝道:“回去。”
林江宇猛然顿住脚步,长戟的尖端反射出的一丝寒光正好落入他的眼中,他知道张昊空今儿是不会给他钻空子的机会了,深知好歹地撇撇嘴退了回去,再次撩起衣袍蹲在地上抠土,直抠出“张昊空混蛋”五个字后才罢休,抖了抖酸痛的手指,拍拍沾了灰尘的衣袍,扬长而去。
其实林江宇倒也不是完全出不去,他不过是想从张昊空的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地走出去一次,他又不是待嫁闺中的女子,凭什么从自己家门口走出去都要如此费力。
不过若提起待嫁闺中,林江宇的心里竟痒了一下,不由得又想起昨日的那些乱事。他如今彻底地冷静了下来,才真的开始思量起南遥这个人,他这个人冷冰冰的,心肠也很硬,整日神神秘秘不知踪迹,还总喜欢欺负他。
对于这样一个看起来一点不讨人喜欢的南遥,林江宇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他有贪念,有妄想,有一见面便忍不住微笑起来的欢喜。
不管如何想,林江宇都觉得自己傻了,比武当山的小道士还要傻。林江宇敲敲自己的脑壳,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再咬着手指头四处望望,也并没有感觉到南遥的气息。
于是林江宇低声嘀咕道:“你真的是过分了,那样一番场景下不告而别,如今却连个解释都没有,真当我被你欺负惯了?”
可不,欺负惯了。
因为林江宇话虽这样说,心里其实早已不气,他知道南遥有自己的考量,知道以南遥的经历,有时候会想得比他更深比他更远。
感情一事,林江宇并没有多少经验,也是因为没有经验,才更加义无反顾一往情深。所以林江宇此时很期望知道,南遥究竟是如何想的。
思量了半天,林江宇觉得自己头上又是一阵眩晕,咬着牙才忍过去,这时感觉胃里空空的有些难受,但他此刻却没有心情去填饱肚子,盘腿坐在龟岛上,伸手捞出自己胸口的那片嫩绿柳叶。柳叶仍是最初的模样,一点儿没有变坏。
林江宇将这片叶子放在了自己的唇边,一股木叶的清香气息随之传来,林江宇觉得这味道竟比他燃过的任何香料都要好闻。这片叶子只是被他微抿了一下,之后他将这片叶子放回了胸口,因为想到南遥说过,这片叶子只能用上一次,他终归还是舍不得。
当然,他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吹叶子的声音像极了鸭子叫,还是那种天生破铜锣嗓的鸭子,即便吹了,南遥也会嫌弃地不愿前来。
这不会吹叶子的傻人又饿又懒得动弹,向后一仰躺在龟壳上。龟壳被太阳晒得很暖和,林江宇放松地将后背贴上去,眯起眼睛,手指不自觉地在胸口处戳了戳。
后背烙完了,林江宇又翻了个身子烙肚子,把脸搁在暖和的龟背上。龟背上沾了一些干掉的水草,泛着微微的水腥味,闻得林江宇有些不舒服,揉揉鼻子将脸撇到了另一边,撇过去后又不知怎么觉得胸口一闷,喉咙腥甜,支起身子来忍不住地咳了两下。
于是龟壳上,出现了两点殷红血迹,林江宇顺手在口鼻处一抹,只见一手鲜红,那红色让护国府的风光景色顷刻间没了生气。
“公子虽然命格富贵,却没有寿禄,多半会英年早逝,草草了却此生。”
算命老骗子沙哑的声音在林江宇的耳边回响。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不许肯萝卜
林安易和林江宇二人的事情,就像是鸡蛋上一条破碎的裂缝,引得一大群苍蝇来叮咬。
早朝,文武百官肃穆立在太和殿阶下,林焱以大护国的身份列于文武百官之首,垂头伛偻着背,让人看不清神色,更让人捉摸不透他在思量着什么。
而人的妒忌之心,向来是极为可怖的,朝堂上很早便有看林焱不顺眼之人,这些人觉得他不过是会些驭马射箭之术和一些拳脚功夫,真真当不得北梁第一封疆大吏。所以待林家出了这番事情之后,便立刻有人添油加醋地将林焱往日的行为挑剔弹劾一遍,今日早朝便是如此。
不过林焱就只是立于阶前默默地听着,既不反抗也不辩驳。
但身后着着一身一品官袍的林文贺此时有些听不下去了,刚想站出队伍辩白一番,却瞥见林焱悄悄摇了摇手指,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林文贺咬咬牙,终于还是忍了下去。诸位平日里的“林党”此时出于自保的心态,也都选择了沉默,更有甚者,早已背弃原主,转投到别处了。
于是这日早朝,在一片对林焱的讨伐谩骂声中结束,那些于朝堂上骂了林焱的人,无不觉得极为过瘾。
对于朝堂上的此景,原鸿信则只是听他人提起而并没有看到。
自武当剑观回来后的这几日,他对外宣称老来丧子、心情悲痛,故而闭门不出,同时也谢绝见客。但是只有原家的家仆下人才知道,自己家的老爷这几日的心情实际上莫名的好,好到有些反常,因为向来不喜欢摆弄花花草草的他,这几日竟淘了几个空花盆种了一些花种子下去,每日浇水施肥,照顾得极为殷勤。
原家的下人私下悄悄说,自己家的老爷怕是被少爷的死刺激傻了。其人哪里想到,原景承的死本身就是那个正在给花浇水的华南禁军总领设计出来的。
原鸿信要看的,就是林焱气急败坏、调兵谋反,他也好借机名正言顺地除掉林焱,接管茫茫北境。到那个时候,中原大地上便再不会有他原鸿信的对手了。等到时机成熟了,再叫坐在龙椅上的破烂尸首写一封将皇位禅让给他的告示,这天下皇权,岂不是探囊取物,江山万里,尽在手中。
原鸿信想到如此,不由得眯了眯眼睛,结果一个走神的功夫就将水浇多了,那一盆花,估计长出来之后也会是病怏怏的,哪里能比得上武当剑观里的欣欣花田。
林焱这几日虽然没少听那些不着边际的骂言,但脸色却一直很平静,回到林府屋中坐定后,孤梦给他倒了一盏热茶,恭敬地递过去。
“江宇那小子,近来怎么样?”林焱接过茶盏来,向孤梦问道。
“少爷很安分,有张将军守着,最近一直没有踏出过护国府半步。”孤梦答道。
林焱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他对于这番话并不全然相信但也不再追问,转头望向一旁的林文贺:“文贺啊,大军到哪儿了?”
“因为是为了不引起注意的分散行军,所以行进得慢一点,最快还要七日。”林文贺答道。
“好,那便十日后出兵。”林焱沉声道,字字如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