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跑的飞快,一路都不停,生怕慢一点, 手里的雪糕就要化了。
山深处,雪深坐在一块干净的岩石上,仰头看着头顶漏下的阳光,两条腿晃晃悠悠——他在等他的朋友。
阳光穿透他的身体,投射在岩石上。他的头发很长, 却是雪白,小腿上的肌肤颜色暗沉, 像是垂暮老人。
小叶谨白的身影出现的时候, 雪深从岩石上跳下来,蹦跳着迎上去。
然而他脸上的笑容在看见小叶谨白脸上的擦伤后消失了:“你怎么了?摔倒了吗?”他伸出手,小心抚慰小叶谨白的脸颊,红痕瞬间就消失了。
小叶谨白顾不上说话, 拆开雪糕递给雪深:“我们一起吃。”
雪深和小叶谨白并排坐在一起,分享了这个化成水的雪糕。
这是第一天, 小叶谨白为他的山神朋友带来了一支雪糕, 雪深回赠他一捧甘甜的果实。
第二天是一把糖果,换回了一朵开得无比灿烂的花。
第三天……
已经长大成人的叶谨白就站在裴夙身边,静静看着。
这时的平山已经被开发了, 无休止地伐木让山南几乎光秃,风景格外秀丽的峡谷则堆满了当地人游玩时丢下的垃圾。
雪深一天比一天虚弱。
第五天,叶谨白眼睛里那点怀念被埋在一片暗色里,他垂下了眼睛。
这一次,雪深第一次离开了山深处,在平山外围等他,雪深八九岁的身体,在阳光下面透明得好像抓不住。
旁观到现在的众人,默然无语——他们都知道,山神已经油尽灯枯了。
无秋仰头,然而眼泪根本止不住,他虽然哭,却不发出声音,任由眼泪横流,也要睁大眼睛注视他的神明。
小叶谨白拧开了罐头,和雪深一块块分吃了。
他们躲在一块岩石后面,避开盛夏中午的阳光。吃完了罐头,雪深正准备把他的朋友送出去,耳边却传来了脚步声,还伴随着谈话声。
小叶谨白立刻拽下雪深,防止他被看到。
“山也不是取之不尽的,你们开发的时候能不能有点节制……”是年轻男人抱怨的声音。
另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则道:“现在就是发展经济的的好时机,错过了……”
两人似乎还带着一个孩子,就在岩石前开始谈论生意经。
年轻男人问道:“我们现在开发这么紧,以后没得开发了怎么办?还是节制点,树长起来不容易。”
中年男人不甚在意道:“没得开发就换地方,至于山,秃了就秃了,放着不管就行……”
雪深的眼泪突然滚落,脸上甚至还是茫然的表情。后面说了什么雪深已经听不见了,他眼睛里聚着水汽,睫毛每一次颤动,就会有眼泪掉落。
小叶谨白紧紧抱着他。
小叶谨白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哭泣,但还是紧紧抱着他,用这种最直白的方式表达他安慰。
他并不懂什么叫开发,只是凭感觉知道是外面那两个人的谈话让雪深哭了。
岩石外的男人还在谈论,教导年轻的男人要物尽其用。
为什么要抛弃我呢?
为什么那么努力地供养过你们之后,还要被抛弃呢?
雪深闭上眼睛,睫毛下滚出一串泪珠,他跳动的心脏突然停了,整个平山流动的风也停了。
丧钟敲响在所有依山而生的生灵心底。
小叶谨白惶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内心不详的感觉却催促着他离开。
岩石外的男人们犹自谈笑着,忽然听到惊慌失措的呼唤声——“雪深?雪深!”
一声比一声急促。
小叶谨白叫不醒雪深,只以为对方是晕过去了,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带他去看医生!去医院!
雪深轻得好像不存在。
两个大人绕过岩石,只看见小叶谨白一个人,眼里含着泪,抱着一团空气拼命往外冲。
“小朋友……”中年男人刚蹲下准备问叶谨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整个平山忽然剧烈摇晃起来。
小叶谨白跑了几步,他怀里升腾起一团灵光,雪深的身体突然散了。
已经静止的心脏变为印章掉落在他掌心,那一团灵光却涌入了他的身体。
山神已死。
无秋明知这只是过往,却还是扑了上去,最后只触到一团虚无。无秋跪在地上,用力咽下到口的哽咽。
众人默然。
平山从山南开始坍塌,生灵们慌乱逃窜。两个大人终于感觉到了不对,中年男人一把捞起自己女儿,又抓住彻底呆住的小叶谨白,大吼道:“快跑!山要塌了!”
年轻男子反应比他更快,埋头冲在前面。中年男人抱着两个孩子,脸跑得涨红,呼吸沉重。
小叶谨白挣扎着想跳下来:“叔叔!我朋友在里面!你放我下来去找他!”雪深怎么可能突然就消失了呢?一定是躲在一边了!
中年男子迟疑了一下,回头看了眼——山脉塌得很快,人绝对不能再进去!
他夹紧了小叶谨白,不回答。
中年男人的女儿在哭,被吓的厉害,中年男人跑得很吃力,小叶谨白不再挣扎了。
他们虽然在平山的外围,但一时半会儿绝对跑不出去,塌陷已经追上来了,倒塌的山石摇晃过后向下一歪!
叶谨白被裴夙牵着的手隐隐作痛,他用力回握。
中年男人将两个孩子紧紧护在怀里,坠下的碎石和巨岩将他们埋在下面,只在中间留了很小的空隙,勉强容纳三个人。
中年男人的胸腔发出“嗬嗬”的声音,用脊背撑起碎石和巨岩,他一只手撑着地,为怀里两个孩子撑出存活的一线希望,另一只手伸出去扒开岩石。
刺啦——
指甲推开随时的时候直接从中间裂开,中年男人已经感觉不到痛了,他被岩石砸出的伤口血流不止,身体已经渐渐失去温度,然而推开碎石的动作没有一丝迟疑。
小叶谨白从他怀里钻出来,刨开洞口的碎石,将已经吓呆了的小姑娘从洞口推出去。
他在哭,眼角通红,却竭力不发出一点声音,他想拉着中年男人一起出去。中年男人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他推了出去,小叶谨白一回身,那些岩石堆失去了支撑,男人的脸被碎石遮挡了。
鲜血从岩石下流出来,还带着温热。
第34章 神的意志不可违背
小叶谨白拽起小姑娘拼命往山下跑, 小姑娘却回过神来,大哭着想回去找中年男人, 小叶谨白几乎被她拽得往后跑了, 但还是死死拽住拖着她往山下跑。
回去有什么用呢?再搭上两个人?
年幼的叶谨白不懂太多道理,但已经显露如今那种坚定到冷漠的模样了。
裴夙再忍不住,侧脸亲吻他的爱人。
叶谨白无声地笑笑。
无论旁观的人作何感想, 已经发生的事情早已不可挽回,就在他们面前重演。
叶谨白轻声道:“我小时候好像还不算笨。”
陆镜十心里难过,勉强笑道:“何止不笨,叶哥你简直聪明死了。”
然而两个小孩子能跑多快呢?何况那个小姑娘一直挣扎着向山上跑。
倒塌的山脉就在身后,小叶谨白实在跑不动了, 一头漂亮的梅花鹿停在他面前,低头在他身上闻了闻, 道:“上来吧, 我带你。”它在叶谨白身上闻到了山神的味道。
它看了看小叶谨白和小姑娘,道:“但是我受伤了,只能带一个人。”
小叶谨白低头,果然在它的后腿上看到了伤口, 显然是山石砸出来的,不仅是后腿, 梅花鹿的身上大大小小都是伤口, 和他们一样从塌陷中死里逃生。
小叶谨白面对这个二选一的问题沉默了片刻,一推小姑娘,“你带她!”
梅花鹿低头咬住小姑娘的领子将她甩上脊背, 看了小叶谨白一眼,撒开四蹄跑下去。
小叶谨白摸了摸自己的腿,他扭伤了,很疼,之前一直跑的时候没感觉到,一停下脚踝处的疼痛感就火辣辣地烧上来。
他眨了下眼睛,眼泪掉下来被他擦掉。
小叶谨白抬头向外看了眼,知道可能是跑不出去了,他虽然这样想着却还是一瘸一拐地努力向外走。
看了许久的无冬难以置信:“你当时怎么不哭的?”
叶谨白道:“哭了,”他指指下面的小叶谨白,“刚刚还在擦眼泪。”
无冬道:“不是,你都不崩溃?”擦两滴眼泪也能算哭?
叶谨白很奇怪,“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大哭大闹反而更费时间精力吧?”
无冬哑口无言。虽然是这么说没错,但哪个正常的小孩子在这种情况下能忍不住不大哭出来?
叶谨白自己都记不得了,到底是他不爱哭出声,还是小时候被妖怪追多了,从来不敢哭出声。
裴夙道:“我去得太迟了。”
叶谨白却冲他笑了,眉眼微弯:“怎么会呢,您什么时候来,都是恰好的。”
此时的平山已经一片废墟,动物们四散奔逃,只有小叶谨白一个人慢慢往山外走着。好在平山的倒塌的势头已经变缓了,这时候,小叶谨白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