兮渊唇瓣微启,女修见他眼中的不赞同之色,心中一激恢复几分生气,回光返照,抢先道,“我知你想说什么……你不必愧疚,是我心甘情愿帮你。自你被那帮恶人暗算,一个元婴随着两生镜丢失,大限将至,我怎忍心眼睁睁看你陨落……可惜,我只寻到其中一面,未见元婴,不过你可少为一物奔波,也好。”
不等两人发表意见,女修再道,“……我先前孤身引开追兵,让我儿带着雌镜逃走……”
面对心爱之人提起亲子,女修有几分难堪,尤其这个儿子还是为了接近持镜人博取信任才忍着厌恶反感生下,语中不经意露出一丝冷漠,“……便是在先前路过的破庙里,我让他打扮成乞丐模样混入一群流浪汉中,穿着一身藕粉色裙装……年约……七……岁……”
话没利索多久,女修生气渐散,死气爬上脸庞。
一双如碧水秋波的美目仍牢牢锁住轿中男子。
可命不容情,终究不甘不愿合上眼。
兮渊轻叹,“是我的因。”
“唉唉唉,我说师叔,你怎么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又不是你让她去寻镜寻婴,明明是她贪慕男色才惹出事端,还让咱们寻找一事多生波折,如此染上祸事也是她的果,与你何干?再说,听她把祸镜托给年幼亲子,语气冷漠,我倒是不再同情她。这些女人啊,一碰上感情就变坏了,不认姐妹,抛夫弃子,啧啧。”
“死者为大,莫再多言。”兮渊给师侄送去一个眼神,止住他的满腹牢骚。
“……终究害了她。”兮渊手掌一扬,女修的尸体洁净一新,恢复往日容光。
师侄又啧啧两声。
竹帘再次徐徐落下,遮住迷惑世人的容颜。
兮渊扶起置于身旁的古琴,搁在腿上,指尖掠过,奏响一曲送别音。
声拂竹帘,古琴听涛,此时丝毫不见曾经杀人无形的锋芒,悠悠琴声藏着万千旖旎。
风解缠绵,声传百里。
惊飞的林鸟慕声归巢,落满枝头草丛,呼啦啦遮盖轿顶,羽翼扑扇,叶草簌簌。
自然之声汇入琴声。
魂魄未散的女修睫毛一颤,微颦的柳眉舒展,安详而去。
师侄隔着竹帘想象着轿中师叔的样子,想来不论是垂首奏乐的专注认真,还是乌发垂落的超然俊逸,亦或骨节分明的长指纵横弦中,一举一动必然都能牵人心魂。
连他这个整日直面男色产生免疫力的,此时光凭想象都有点喉头发紧,不怪惹出那么多痴男怨女。
唉……
他这个天上没有、地上无双的师叔,明明万事万物都视作浮云,一视同仁,偏偏这一缕悲悯世间万物的善念,“害人”不浅啊……
……
青峦间的破庙里。
一个七岁孩童自干草堆中睁开眼,破瓦漏下的光束照在灰扑扑的小脸上,脸的主人抬手遮目。
稚嫩的小手掌让他微微皱眉,刚想起身,浑身痛楚袭来,五脏内腑都似在抽搐,他垂眸打量自身。
一身女裙与晃眼的藕粉色让他眉间褶皱更深,掀开衣服,底下皮肤遍布青紫,另一只手无意识中仍紧紧抓着一个钱袋,袋子一口被割破,里面已经空了。
显然,这个小孩死于殴打,是为谋财。
一炷香后,陆寒霜整理好仪容,辩明小童是个男孩,阴了许久的面色稍霁。
他摸着里衣夹层中硬梆梆似是镜子的轮廓,有些讶异。
雄镜该是人人争抢的宝物,怎么会落到一个孤苦男孩身上?
可惜夺死舍没有男童记忆,不知内情。
陆寒霜系紧衣服,出了破庙,行了一段荒无人烟的山路,望见一个过路茶铺。
铺中来往过客三三两两拼桌,点着几盘野味,牛饮一口茶,高谈论阔、唾沫横飞。
陆寒霜没有贸然过去,盘腿坐在一片灌木丛后,侧耳倾听各种茶余饭后的闲闻轶事。
除了近日风波,最常进出人口的是“兮渊上仙”四字。
“……唉,我都许多许多年没见到上仙以真容行走世间了。”一个五大三粗的魁梧男修用惋惜的口气提起世间又少见一绝色,旁边竟无人反感倒嘘,反而一个个深以为然。
“这次逍遥会在即,也不知有没有幸能再见上仙。”
有初初涉入修仙一途的年轻新人懵懂不解,“……逍遥会是那个赫赫有名的琴修门派举行的吗?兮渊上仙又是何等人物?上仙上仙是飞升了吗?怎么还会留在世间?”新人挠头,“那个,不是说已经千年没人飞升了吗?”
旁人呵呵大笑,“哎呦喂,一见这愣头青我就想起我当年的傻样。”
有人在旁解惑,“这上仙啊,早前是那帮子花痴女修叫的,后面随着兮渊上仙修为登顶,世人便以此敬称,可不是谁都敢乱叫的,也只有兮渊上仙这般神仙人物担得起这般盛名。”
旁人打趣应和,“是呢是呢,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说起获得无数人追捧的兮渊,不可避免提起他的身世来历。
“……说起兮渊上仙啊,那可真是谜一般的男子。”
“自兽神寂灭,龙神归隐,天地间曾乱了一阵,兮渊恰于乱世中带着异象降生。我还能记起当时日落西山,红霞烧天,像倾盆血水洒满天幕,让人心慌。西海狂风大作,浪涛拍岸,一缕金光从天而降,落于沙滩,待海水褪去,夜幕四合,黑蒙蒙的海岸上躺着一个无名婴儿,身负蛟龙血脉,无父无母,天生天养。”
新人惊叹,这么离奇?
“无数大能赶来,见兮渊紫府中的胎灵额间隐现金印,生而伴有仙格,必是一路通达无需历劫便可随着日积月累直通飞升。而恰恰是兮渊天资太过难能可贵,大能们反而不敢轻易收其为徒,生怕一不小心误人子弟,涉及因果难担。后来,还是放荡不羁的逍遥派掌门不畏他的仙命,领兮渊入道。”
叹息一声,话者又暗暗咬牙。
“兮渊天资之卓越,世间仅有,同时代多少天纵奇才的风流人物心中暗恨入骨,被兮渊那厮光芒遮掩,不敢争锋。”
“哇~”新人光是听着就同情起与兮渊上仙同一辈的修士,不小心瞄见话者神色,知道这也是一个被上仙光芒遮盖,活在阴影中的小可怜。
“……兮渊一路修炼神速,当初结丹时丹田一分为二,震惊世人,后成为史上唯一一个双婴修士,刷新了古往今来种种修炼记录。自兮渊其中一个元婴失踪,不过短短百余年,在如此缺憾下他仍跨过化神境界,又一连突破炼虚、合体、大乘三境,修为登峰造极,只差一步成仙,算是整片大陆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不远处的陆寒霜垂眸,问今潜伏华夏不过十几年,两边的时间流速原来并不同步。
“什么叫算是,明明就是。”旁边一个修士听他一口一个兮渊分明暗藏嫉妒,朝小新人笑着说道,“上仙光芒太盛,衬得世人暗淡无光,许多自命清高的男修不肯捧他为上仙,因他是音修,凭着一把杀机无限的古琴‘听涛’,尊他为‘琴帝’。”
新人仍有一丝不解,“……虽然史载兽神已逝,不是还有龙神在世,怎么世间第一人落在兮渊上仙头上?”
“龙神常年隐居,你要不提,我都差点忘了他。”这人道,“论起原因的话,大概是因世人只见兮渊上仙风采绝代、品学惊世,未能有幸面见龙神的缘故。”
“就真没一人见过龙神?”
“龙神只带着两个侍从归隐,为了不让人打扰他老人家清净,世人大多不知龙神的归隐地,自然遍寻不着。不过自兮渊上仙早年被委任守护禁地之职,每年都会派遣弟子定期前去探望龙神可有需求,不曾间断。”
灌木阴影中的陆寒霜不知想到什么,下意识抓紧掌边灌木,被利刺扎手,低头望着掌心血洞,微微出神。听那边又道,“……除了两位侍从,大概只有兮渊上仙与他的弟子有机会面见龙神真容。”
陆寒霜抬眸,嘴唇开合,无声默念“兮渊”二字。
虽然他先不打算清理门户,可不论是想接近白禹,还是想获知原本供奉在禁地的《天地书》的消息,这个听上去颇为惊艳的人物,都是唯一的切入口。
第53章 徒缘已尽
陆寒霜走神间,茶铺里的话题又绕回每十二年一届的逍遥会。
逍遥派每隔一纪, 便会下山收一次徒。新徒入门潜心修炼一季, 便会打包送进逍遥会, 届时以乐会友,俗称斗法。但凡筑基以下的琴修, 不论门第出身皆可登记参会,点名挑战。
胜者可登逍遥台, 独奏一曲,留影逍遥派山门前的光明碑,供过客瞻仰, 待下一轮新的胜者出现, 才被替换。
说白了,这就是逍遥派各峰展示新代弟子, 为其造势扬名的途径, 亦或还涵盖点扬威、威慑的意味,夺魁者一直都是这逍遥派一亩三分地内的, 琴修大派的底蕴, 非是山野小门能轻易撼动。
兮渊当年也是借此一战扬名, 成了无数女修的梦中人。
草丛中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陆寒霜猛然抬头, 眼前赫然伸出一根长笛, 挑开灌木。
师侄别鹭歪着脑袋打量披头散发的小姑娘, 小声嘟囔着,“应该是她女儿没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