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无人出声。
萧衍几次张口,都只能发出嘶哑气音与粗重喘息,像是喉咙塞石、声带粘胶,每每欲言,都紧涩发疼。
还是兮渊最先整理好心绪,问萧衍:“真相已明,你欲作何打算?”
萧衍咬紧牙关,齿间研磨,牙龈泌血,满口腥锈,他狠狠咽下这丝带着血气的苦意,沉默着从储物戒取出一把剑,锋芒刺向白禹肉身,似要捣烂泄恨。
兮渊弹指拦下,道:“不过一具肉身,毁亦徒劳无用。”
“我知。”萧衍毫无预料地锋芒一转,扎向兮渊。纵使兮渊反应再敏捷,毫无防备下遇到萧衍使诈,仍被割伤一臂。
他神色未乱,只微微皱眉,“这是何意?”
萧衍声如寒铁,目光坚定,宛如利斧气势汹汹劈向兮渊。
“既如此,只要没有你我,世上再无白禹。”
兮渊瞬间明了,又失笑,有些无奈之意。
“你是怕别霜怨恨于你?”
萧衍心神巨震。
“可是好奇我如何得知他为你师?”兮渊捏住萧衍骤然顿住的剑锋,推到一旁,不含喜怒地温言陈述:“你应明白,你杀不了我,而我现下,也不能死。”
萧衍眸中翻覆如海潮,从喉咙里挤出阴冷的声音:“那想必你现下也不会告知他真相?”
“还不到时候。”
萧衍呵呵冷笑,不掩讥讽。
“旁人赞你清风朗月,原来也有不敢告人之事?你说我怕被怨恨,你自己何尝不是问心有愧?说时候未到,还不能死?呵,掀开这层高洁的皮,你之虚伪懦弱与白禹有什么区别?莫非你其实是心有邪念,图谋不轨,才害怕沾上白禹的污点,惹来厌憎?”
兮渊无恼无怒,情绪温和如初,再斟一杯茶递与萧衍,被猛然挥开,茶溅手背,瓷杯撞碎。
兮渊缓缓拭净手背,慢条斯理间仍有闲心想着:萧衍深恶白禹,得知同魂已然心态失衡,墨者见黑,污者见脏。不由一叹:“你现下窥己,自惭形秽;见我,道貌岸然,无耻伪善。于你心里,世上可还有赤诚干净之物?”
有。
想到陆寒霜,萧衍自厌更甚。
若得知他与白禹的牵连,陆寒霜会是何表情?可会报仇?可会犹豫?可能下手?那人一向薄凉寡情,不染纤尘,想来不会被师徒缘分牵绊。可也许也会犹豫?若下手也会后悔?又或者左右为难,矛盾不已?
哪怕只是一分一秒的迟疑纠结,萧衍也不愿把难题逼到陆寒霜眼前,污及耳目。
不若在那之前,替他扫除障碍。
不论是兮渊,还是他自己。
眼见萧衍眸光渐暗,已生同归于尽之意,兮渊拢眉,“你我谁死,都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恶化事态。”
“说得好听,归根结底还不是怕死?”
兮渊仍然好言劝解:“换位而处,即便我是白禹,哪怕没有命书控制,于大局与私情中也会犹豫难决。世间安得两全法,无论白禹作何选择,都必有一失,不负别霜,便负天下人。”
萧衍不为所动,“若真换位而处,天下如何都不及他。”
“……所以,你心底不是很清楚,即便有所牵扯,你也不是他,何必自厌至此,满心戾气?”
似乎早便等着这样一句话来自欺,萧衍接过兮渊第三次递来的茶,一口口抿下,随着茶水灌入肠胃,戾气下沉渐渐压入心底,情绪也慢慢平复,他放下茶杯,冷静的想着:
错已铸成,白禹尚不能回头,不得不破而后立,他要如何解这个结?
解铃还需系铃人?
他宁愿魂飞魄散、身死道消,也不愿意白禹有机会回来污陆寒霜的眼!
“你无须过于担心。”兮渊道,“白禹之事,我会一力承担,你大可当作一无所知,陪伴别霜身侧。”
陆寒霜在外游历三年,遍寻不着第三卷书,回宗门之际,渐渐听到些闲言碎语。
“听说兮渊上仙要把青云峰传给别萤大师姐。”
“怪哉!不是说掌门并峰主们都有意培养别霜?”
“谁知道呢?”
“莫不是传错了消息?”
“怎会有错?兮渊上仙一身功力日前都已尽数传给了大师姐!感觉像交代后事一样急匆匆的。”
陆寒霜没提前得到一点消息,匆匆赶回逍遥派,自入山门,沿路弟子瞧着他的目光便有些微妙,不是窃窃私语。不及走到青云峰下,便察觉往日少有人来的惊涛殿热闹非凡,陆寒霜跨入殿中,周围贺喜的修士齐刷刷一静。
可不正举行登位典礼。
掌门投来的目光略有惋惜和愧色。
“本是属意你的,也不知道你师父缘何一意孤行,没等我们劝好,便先斩后奏把一身功法尽数传给你师姐……”一位峰主走来待再要安抚几句。
陆寒霜环视一圈没见到兮渊,不等峰主再言,问道:“他呢?”
“莫名其妙去峰顶抚琴了,谁知他这些天想什么呢?”
陆寒霜拱手告辞,匆匆飞向峰顶。
山顶风寒,伴着阵阵琴音吹来。
陆寒霜拨开挡眼的乱发,远远便见一个两袖清风的男子垂首抚琴,侧颜剪影投落于地,缱绻如风。
琴师闻声回眸,旧日容颜如画的脸已刻满皱纹,须发洁白。他忽而一笑,肌肤松弛,丑陋堆叠出数道纹路,“可是丑得认不出来了?”
原本满腔的问话堵在嗓间,他脚下一晃,像拖曳了千金铁,越走越慢,短短几十尺距离走得极为艰难,待他站停在兮渊面前,声音也像耗尽水分。
他问:“你的头发……”
才开头声音便干涩发紧,说不下去了。
兮渊抬掌接过被风送来的雪发,眼中含着宛若溪流潺潺春意,即将溢出,笑言:“如今与你同一个色,也是甚好、甚好。”
陆寒霜欲言,又止。
“可是想知道,为何我明知你想立足逍遥派,能力实力皆优,我却选择了你大师姐?”
陆寒霜抿起唇,心里隐约明白原因。
“看你样子,其实明白我为何不能选你,亦无法选你。”他不愿伤及别霜的心同他不愿辜负宗门一样。兮渊垂眸,“不若听我讲个故事?”
兮渊娓娓道出他与龙神的牵扯。
不过没提萧衍,只说他是白禹转生。言毕,目视别霜由感惜到冷凝的渐变,虽然早有预料,直面雪发青年寒冷坚刻仿似一瞬间所有情绪尽数封沉,套以层层冰壳,却仍然有些怅然若失。
“……我才你并非最近才知道这些牵扯?”
陆寒霜冷冷牵起嘴角,一瞬间连声音都带着刺骨寒凉。
“现下才讲,难道指望我见你命不久矣便原谅你?还是期望我怜悯你身不由己便握手言和?呵,纵有千般理由,洪荒已灭,三万神魔已死,结果无法改,你如何无奈与我有何干系?”
“我晓得。”
兮渊垂首,拨弄琴弦。
“我送你一首临别曲,可否告知真名?”
“真名?”陆寒霜道,“不是不可,用你的交代来换。”
“好。”兮渊拨弦起奏,同时道,“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山顶风并不烈,只是习习发凉,宛如琴中音,有股哀意。
陆寒霜忍下当即斩人的冲动,不知兮渊打算如何交代,谁知翌日醒来,满门悲泣,原来兮渊已向宗门辞别,言大限已至,寻一处宝地羽化,未留一言给陆寒霜,人已失踪。
陆寒霜下山去寻,还不待走出山门,人已被迫抽离异界,等再睁眼,回到华夏,两掌间一面雌镜,用积存的龙血重新开启,神念几动,另一个出口似已被封堵,如何也去不了异界。
显然是兮渊所为。
陆寒霜少有的情绪外露,愤而摔镜。
第124章 瞒天大谎
不过遥遥二十余年,陆寒霜尚有耐心等到与兮渊清算前账之日, 于是潜心修炼, 好待他日对决。萧衍也一直按部就班地发展宗门, 处理不安分的异界修真联盟,安稳拿下百名金丹修士, 他一时未曾发现萧衍的些许异样。
直到数十名元婴弟子被送来,皆为门派中坚力量, 不好糊弄不被忽悠亦不愿和解,态度强硬抢地盘宝物,两方于谈判桌上争执不休。因这帮人综合实力于华夏修士恐难硬扛, 陆寒霜亲自出马。
不少逍遥派同门见之大吃一惊。
“霜师兄不是下山寻上仙去了, 什么时候来的这里?”
陆寒霜略一解释,旁人便轻信他是被兮渊临终送来。
仗着早年积威, 他带着元婴弟子们钻入圈套, 临阵叛变!始料不及的数十名弟子尽数被困,待药尽粮绝几度濒死, 望着居高临下施施然的雪发青年, 由愤恨咒骂到气若游丝, 不得不忍辱屈从,以心魔发誓签下诸多不平等条约。
解困那日, 别鹤来领走逍遥派弟子, 快把人后的陆寒霜瞪出一个洞, 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他眼见着从稚童长成青年的人怎么一转眼就改头换面成了华夏修士。
“你到底是谁?”
陆寒霜冷面不语, 一群华夏修士赶来,众星拱月般簇拥陆寒霜离开。别鹤耳聪目明,远远听人充满敬意唤了声,“陆掌门。”
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