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偏开视线, 僧团的师兄们表情并无一样,一个个却悄悄捻起佛珠,许是自惭形秽,亦或有更深一层的原因。
明明藏着惧意,却忍不住会想再去看。
像曾经从佛经里探寻真理,一遍遍受挫、自省、完善己身,不曾放弃,通过磨砺自己的苦修追寻我佛指引。
可,目光终究稍稍偏移了,没再直视青年容颜。
脱离“只缘身在此山中”般的迷惑,他注意到许多细节。
不知成分的引路金光堆成火焰,迷雾稍一触及便立即消散,似能灼穿一切假象,照亮周围方寸之地。
才让人隔着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窥清青年真容。
海波不知因何而动,托举青年驶来。
脚下海浪翻滚,似沸腾般咕咚咕咚冒泡,蒸腾出袅袅浓雾,缭绕海面,形成片片迷障。
却并非海底有热火灼烧,实际水温很凉,目光深入海中可见水里满含气泡,追寻气泡来处,来自成群木鲲,呼吸的鼻处。
一个黑衣男人沉默站在一旁,似光明背后的阴影,随青年就近登上一艘船。招了招手,一个似乎是船长的人屁颠屁颠跑去。青年垂首,唇瓣开合,船长嘴中叽里呱啦说个不停,应该是在问明情况。
青年表情有些费解,旁边的黑衣男人上前转述,或许是翻译内容。
“我听说他连通用语都听不懂,也不知道有什么本事,周围人一见他竟然安下心来。”旁边年轻小僧不服气道。
僧人朝周围望一圈,四下里激愤恐慌的群众全都安定下来,互相打着肩,或握着手,或倚靠着,或拍肩鼓励,各位船长神情松懈,好像有了他,什么事情都可以解决。
接近盲目的信任,令人诧异。
孔雀国作为佛教发源国,与道教有争夺信徒的龌蹉,加上孔雀国人本就不喜华夏人,几个刚入佛教尘心未扫的年轻僧人数落起来。
“他去哪儿还带个翻译,学外语有那么难吗?不说梵语,因为要接待外国游客,咱们这些普通弟子都要掌握通用语。他作为面向全球的理事会会长,居然只会母语,该不会是过度自傲,瞧不起其他语言?”
“我看是骄傲自大!!!海底那么多怪物,那些巫师、荣誉军、修士全栽进去了,你看这海里淌的鲜血,估计凶多吉少,他居然单枪匹马过来,难不成还能力挽狂澜?”
“他一个人再厉害,终究寡不敌众,难不成是把这当成展现个人英勇的舞台,来作秀?那就有勇无谋,太过愚蠢了。”
“行了。”大师兄过来敲打越说越过分的小僧们。僧人也想去劝,身旁有了异动。
轮船被聚集在一处,船壁贴着船壁,不少人朝青年蜂拥而去,僧人急忙拉住想要越船的那位母亲,劝道,“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但还请您冷静一下……别说那位陆会长,就是佛祖在世,也不能让死人复活。您与其耿耿于怀,不如放他离开,让孩子走得安详一些,相信他在另一个世界,不忍心看到您这样悲痛欲绝……”
“……放开我。”神色癫狂的母亲根本听不进旁人声音,眼中亮得诡异,直直盯着远处的青年,挣扎着,努力摆脱阻挠,狠狠咬着僧人的手。
“啊——”僧人痛叫,下意识把母亲甩开。
僧人瞳孔紧缩,身体僵直,连伸手去捞女人的勇气都没有,钉在原地。
震惊望着她翻出栏杆,从船头跌落,海下的漩涡张着口子等待吞噬这位母亲。周围惊叫四起,仿佛冷水兜头浇下,让僧人瑟瑟发抖,为他的本能深深恐惧着……
手背的伤口深可见骨,血液滴滴答答坠落,远不到失血过度,他的脸色却无比惨白。
僧人不敢往下看。
周围刺骨的惊叫喧闹声一瞬间消失,仿佛整个世界都远离了,脚下站立的甲板变得扭曲,像无底深洞,不断吞噬着他。
“你怎么了?!!”
僧人六神无主望着赶来的自家师兄,抖着唇瓣喃喃自语,语无伦次,“我、我、我……杀人了,是不是?我杀的……”
“你冷静一下。”师兄一拍僧人脊背,震他回魂,“你看看,人没事!”
消失的声音疯狂涌入,险些挤爆耳道。庆幸与欢呼涨满他的头脑,他有些恍惚地小心翼翼朝下望去。
一阵悠悠的指风拖住母亲的身体,缓缓送上来。
指风的主人穿过艘艘船,穿越人海,来到母亲面前。
“他救了她……”
“我明明见他还在和人说话,怎么就看见脑袋后面发生的事。”
“果真有陆会长在,什么都不用担心!”
语气里的赞扬与深信不疑让僧人的心脏冻住。
青年来到那位母亲面前,询问骚乱原因,母亲还惊魂未定,周围的目光充满指向性地,落在僧人脸上。
针刺一般。
仿佛嘲笑他自私的本能戳破伪善,仿佛鄙夷他的见死不救。僧人不敢张望左右,羞愧地低下头,浑身微抖。脚下一动,却撞到身后的师兄。大师兄朝他看了一眼,瞧出他的退缩。
这目光把他心底贯穿一个大洞。
冷飕飕的。
可唯独那个青年,瞧也不瞧他一眼,是不屑?僧人心中一紧,握紧拳头,如果他不是一个普通佛家子弟,而是拥有特殊能力的修士,是不是就能有勇气伸出手?救下这位母亲?救下这位母亲的孩子?就像青年此时一样,接受众人期待仰慕的目光。
丑陋的嫉妒像蛆虫一样,从他腐烂的心中冒头。
青年问明情况,转身准备离开。
那位母亲上前想拽紧青年衣服,却被青年一步错开。这种本能让僧人妒意稍退,眼见着女人跌倒,或许会嗑得鼻血横流,僧人扯了扯嘴角,可下一瞬,嘴角弧度僵硬。
青年拂过一缕风扶起女人,垂首,启唇。
声音清冷。
“何事?”
母亲茫然四顾,听不懂青年的话,扑通跪到地上,哽咽道,“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求你了……”
“咚!咚!咚!”
生怕遭遇拒绝,母亲狠狠磕在甲板上,“……只要你救我的孩子,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萧衍只是翻译内容的功夫,女人已经头破血流,她的疯狂举动陆续引起众人共鸣,为了抓住不切实际的微末希望,许许多多为人父母亲友者,陆续跪下,像祈求神明一样卑微请求,救救他们的孩子。
“咚!”“咚!”“咚!”“咚!”“咚!”“咚!”……
一艘接着一艘,磕头的声音交织成片,让青年皱了皱眉。
为什么会皱眉?一般人不应该得意自满吗?再不济,也该是高傲的居高临下的。
青年确实“居高”,不单单是俯视众人,而是遥不可及的“高”,高不可攀的“高”。众人甚至没有痛哭大喊,更不敢凑过去拽着他的裤腿,青年周围一片真空,旁人感受到他拒人千里的冷漠,只敢红着脸仰视他,激动狂热。
“……他们都疯了吧。”僧团僧人们嗔目结舌。
船上的船长赶到青年身边,讲述情况。
因为木鲲攻击,不少人落水,如果只是调入海中,前来应援的特殊人士都能进行救援,可不少人却陷入漩涡,人涡两失。
说完,船长望着垂首沉思的青年,又瞧瞧众人,眉毛狠狠绞在一起,一脸“事情麻烦了”的表情。
却是棘手,漩涡吞了人就会消失,救都不知道去哪儿救,如今群情激动……船长同许许多多观望的乘客一样,盯着青年,猜想他会怎样回应?
青年再抬起头,显然有了决定,启唇:
“我知道了。”
青年面向众人,甩手送出一阵风从人群中穿梭而去,连绵十数艘船,但凡跪地的人都被硬生生托起。
男声随风传来。
“我会带回他们,在解决完木鲲之后。”
萧衍把灵力灌入声音,用通用语翻译一遍。
观望的乘客互视一眼,单从青年依旧云淡风轻的脸上,瞧不出这番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但毫不犹豫的肯定态度,却似一块石头落下,安了群众的心,癫狂的神色从他们脸上一一消失。
询问怎么救?何时救?去哪儿救?
萧衍一概不答,只说一个字:“等。”
“大言不惭。”旁边年轻小僧说出了僧人的心声,轻哼,“除了这样说,他别无选择,总不能承认自己无能为力。”
围观乘客同样议论道。
“我完全想不到他要怎么救那些消失的人?”
“除了让等,那个穿黑衣服的什么都不说,明显是敷衍。”
“大概真是缓兵之计,不过情有可原,这种情况谁都没有办法。现在轮船开都开不走,陆会长只要解决了眼前的困局就是大功一件,之前不得不说的小小谎言肯定能得到原谅。”
“那是你事不关己。换成那些失去亲友的人,绝望中再次得到希望,到头来却被骗了……”乘客啧啧两声,很是忧心,目光望向那抹青影。
陆寒霜跳下船,蜻蜓点水掠过源源不断送来鲜血的海面,钻入迷雾……
第92章 事变事下
浓浓海雾恍若迷宫,怎么都找不到尽头, 视野只有咫尺范围。三队人马进入迷雾不久就被冲散, 相继与其他人相遇, 也摒除了巫师、修士、普通驭兽人的隔阂,凑在一起, 互相协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