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子枪压制的一片淡蓝光幕中,有个人影一晃,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宴池停不下手,即使明明已经看到对方被击中了,还是在应激反应的主导下不能放松,直到艾尔维特意识到不对,抓住他的手:“够了。”
战火尘嚣,不知怎么回事这两个字却极其清晰落到宴池的耳朵里,他浑身一颤,不自觉的停了手,绷紧如弓的人伴随着并未撤去甚至感触越发鲜明的艾尔维特的手慢慢放松下来,随后才想起来呼吸。
看样子来木人毕竟疏于防备,他们在这里只留了一个看守者。
宴池恢复了理智,这才回头来看艾尔维特的伤势:“你感觉怎么样,阁下?”
他是知道艾尔维特这种人造人超常的恢复能力的,但是一转身就和艾尔维特的胸腔肋骨面对面,实在有些挑战承受能力。强忍着不露出崩溃来,宴池感觉自己的绝望反正是压不住了:“红龙还在外面,你能联系到吗?”
没想到艾尔维特摇了摇头:“不行。”
宴池脸色一变。
他听到外面的喧嚣声了,之前情绪太紧张,矿洞里面的战局就足够夺取他的注意力,但是现在没有这些干扰,外面来木人被惊醒的扰攘声就足够清晰了。
他们很显然在矿洞外面聚集,焦虑的争吵着什么。宴池仔细倾听,还是不能明白到底在说什么。他知道的来木语不多,绝大多数也是日常对话范围,现在他们的词汇显然不属于日常用语系列,只能分辨情绪和争论。
随后纷乱的脚步声远去了。
宴池明白了艾尔维特说不行的意思。
接着,艾尔维特也印证了他的猜测:“我们不能让消息继续扩散,让情况恶化,这就意味着,红龙必须留在外面,执行——”
宴池大脑一片空白,看着形貌如初,狼狈不堪,浑身沐血的艾尔维特清晰的说出那三个字:“屠杀令。”
经受太大震撼之后,宴池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做出反应,麻木许久,怔怔的伸手去扶艾尔维特:“你还在流血,应该找个地方坐下来,看看能不能用药。”
艾尔维特没有反对,说实话,他呼吸的时候宴池还能看见腹腔薄膜一颤一颤,好像马上就要破了,越发惊恐万分,视觉冲击太大,甚至都不太敢碰他。
他们往前走了两步,宴池把那个尸体拖到一边准备让艾尔维特坐下来,视线不经意的扫过尸体的耳朵,麻木的脑海突然浮现疑惑:这个尸体不是尖耳。
宴池下意识的把人翻过来,随后才意识到,这具尸体太短了,不像是来木人,也不像是新人类,接着他看到了这具尸体的脸。长满了突出的疣子,额头两颊都有鳞片向着脸颊汇聚。
他终于不堪重负,扑通一声跌坐在了地上,急速喘息,眼神空茫的去找艾尔维特的脸。
艾尔维特注意到了这尸体的不同寻常,和宴池的最终情绪爆发,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胸口开了个大洞让他感觉有些奇怪,烧灼感和痛觉被压制在感知的最底层,其他理智都用来处理眼下的这个复杂情况。
他难得的放慢了语气,柔和起来,向宴池伸出手:“过来。”
不能怪宴池脆弱,他遭受的刺激也不少了,如今目睹的可以说是军部和议会最大胆的猜测和极力隐瞒不让任何人察觉的秘密,在这时候崩溃已经少去很多麻烦了,不能苛求太多。
宴池的反应很慢,不过最终还是借着艾尔维特的力气站了起来,自觉深呼吸好让自己尽快恢复思考能力。他还记得艾尔维特现在肉体脆弱,如果用力可能把手臂拉下来的事,没敢真的用力。
宴池很清楚,地上这个死不瞑目的尸体,既不是来木人,也不是新人类,那就是这片宇宙里其他有生命的星球上的智慧生物。
宴池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他从未如此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无论是他这个个体,还是他的族群,都是如此的渺小。
只要视角足够高,当初的诺亚方舟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如果真的有神明,如今的新人类同样是柔弱虫豸。
朝生夕死,无知无觉。
兴许从前他也知道这是事实,但是宴池从来没有直面恐怖现实过。
他不敢想为什么外星人会出现在来木人的秘金秘银的矿坑里面,并且显然是在守护矿藏,也不敢想如果真的是来木人和他们达成了某种共识,战局是否会瞬间翻转。
宴池总算是真正醍醐灌顶,明白为何艾尔维特那样看他了。他实在天真,这就认为新人类站稳了脚跟却不肯施舍些微仁慈,而一定要用炮火和鲜血姿态高傲手段粗暴的拥有整个星球。
事实并非如此啊!
来木人不是羔羊,他们是另一个智慧生物种族,他们完全能够进化成为他们的强敌。甚至现在已经是了。
宴池这才清醒过来,他的手下意识的在背包里找随身携带的疗伤喷雾和药丸胶布,心里还在想着自己的愚蠢无知。
他总以为自己已经明白了,但其实完全没有。他的误解何其深,又何其幼稚。他居高临下的去施舍,可是来木人并不需要。他以为自己在屠杀者的阵营里,生而有罪,但却忘了强悍的外来物种入侵会让本土物种发生迅速的自我保卫进化。
来木人已经在进化了。
宴池想不通他们怎么和外星势力来往,但现在看来,他们确实成功了。
这何其可怕,兴许屠刀倒转,羔羊就是新人类了。
宴池麻木的掏出粘合伤口的胶布,往艾尔维特的伤口上比划了一下,随后又放了回去。太大了粘不住,而且艾尔维特还在流血,宴池虽然没反应过来为什么,不过想也知道就是粘上去也会掉下来。
然后又拿出快速疗伤的喷雾,艾尔维特不能继续看着了,宴池一伸手他就自己拿过来了,解释:“等等流血慢下来了再用,你也可以休息一会。”
“嗯。”宴池意识空白,十分乖巧,直接盘腿坐在了地上:“你饿吗?”
艾尔维特点点头,宴池递给他一根能量棒,左右环顾,准备找个地方生火,看看能不能做点热饭来吃。
艾尔维特没有拦着他。一是宴池现在心情大起大落,本能的要找点事情做,如果找不到让他一个人胡思乱想,反而可能出问题,二来是艾尔维特的伤势影响行动,他也确实不该多数话。
他流血这么汹涌,证明外星武器虽然模式和离子枪差不多,但是实际原理应该不同。光子枪会直接烧灼穿透,伤口边缘焦黑,反而不会流血。
艾尔维特的疼痛阈值比较正常,并未因为他的战争机器设定而做出改变,因为在战场上痛觉是非常重要的判断依据之一,如果因为痛觉神经被调整而造成不可逆的伤害或者错误判断,那就是得不偿失了。这种程度的伤在快速愈合,新生的肌肉和身体组织会把身体里的弹片和杂质都退挤出来,场面用宴池的视角来评价……
真的很可怕。
艾尔维特绝对不至于没有感觉,但他就没有什么表情,一向严谨的衣服大敞,哗啦啦的失血,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不过等到深红肌肉逐渐覆盖那个大洞之后,宴池的感觉就好多了。
锅里的食物是热好的带汤肉罐头,里头是撕碎的压缩面饼,经肉汤浸泡之后胀大了,倒并不软塌塌,挺有嚼劲。这一餐虽然照旧很有军团的将就风格,不过毕竟是热汤热饭。
宴池摸出饭盒盛了一饭盒,要叫艾尔维特来吃,这才发现他的眼睛闭了起来。
他呼吸平缓,长发散乱,甚至有一绺落在脸上,火把的光一跳一跳,眉眼越发锋利,却因昏黄光色而不显得太凶残,反而多出几分虚幻的温柔,眼窝深深,里头是流动的阴影。
宴池一时间生出许多荒唐的念头,比如说这里看似与世隔绝,艾尔维特要是真的危在旦夕,那这就是他和这传奇性的统帅要一起死在这里了,按照常理来说,似乎应该在死之前极尽一时之欢之类的……
他这么放空持续了一段时间,艾尔维特察觉了,略带疲惫的睁开眼来:“怎么?”
宴池急忙收回思绪,准备把饭盒递给他,又觉得艾尔维特现在应该不方便,很是手忙脚乱了一阵,一手举着饭盒一手翻出一个勺子,准备自己亲自上阵喂他吃饭:“我做了点热的,等会吃完我看就可以用喷雾和胶布了。”
既然他服务到位,艾尔维特也就没有推脱,等到勺子喂到嘴边,顺从地张嘴吃饭。宴池凑得近了,看到他颜色越发浅淡的嘴唇,忍不住伸手帮他撩开脸上的头发。指尖擦到艾尔维特的脸颊,细微的电流从清浅相触的方寸之地一直传递到身体深处。
宴池垂下眼睛,佯装专心的又舀了一勺。
吃饭的时候不好说话,可是什么都不说又显得太尴尬,宴池无意识的咬着下嘴唇,整齐的牙齿来回施力,低垂的睫毛微微颤抖,是一排纤长浓密的帘幕,显得犹豫而天真。艾尔维特抬起眼帘观察他,也保持着平和的沉默。
如此讽刺,今晚的丛林是钢铁红龙和探索者小队的猎杀场,但这崩塌的矿洞里居然涌动着平和甚至有些奇怪温馨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