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烈已是哽不成声:“还有杨冕,他对你痴情如此,你怎么不着他去看你?”
张衍叹道:“我以长明灯照他十年苦修,生出一段孽缘。我虽不大识得风情,也知人间情爱,你情我愿。我负他,却没法助他过得此情劫,或许再不相见,方是好事。”
见赵烈不答,张衍又道,“其实我那日说为难你,并没有折辱你的意思,几百年在玉山,与精怪为伍,又不是个好交游的性子,和他们也难以成一片,无有他法,只好学着描绘精怪神韵于图上以自遣,你看出来,我心里好不高兴!你收了那些画又来寻我,我也很是欢喜……总之,要说寂寥为难,其实是我自己。”
赵烈这时哪还能言,只觉心痛难忍。
张衍却似未察觉,突然想起什么,怅然道:“刚才那女子,是你相好罢?长得好生美貌,天仙也不过如此了,和你甚是相配,应该是个能长久的。你看我这几百年,深居简出惯了,也没什么讲究,若逢你喜事,竟掏不一件像样东西出来。”说罢,真在粗布长衫上摸了几下,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只好把手往空中一伸,道:“来!”
一道白光自门外而入,被他牢牢抓在手里,摊开一看,是一枝寻常画笔。
“这个给你。能自出五色,墨永不竭。不信我写几个字于你看。”说罢,拿起书案上一张纸便写了起来,笔过墨干,麝香扑鼻。
他把那字卷起,放于案前,赵烈并不走过去看,他也不递。
回到赵烈身前,又想说什么,却只是拱拱手,道:“告辞,保重!”
说罢,开门离去,秋风吹起,门又自己好好关上了。
赵烈到案前摊开那纸一看,几欲落下泪来,只见那纸上写道: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
第七章
当晚,赵烈把张衍的字好生收好,却睡不着,忍不住总拿那字来看,一看三品五猜,好不纠结。
第二日,赵烈正在温书,王实却来敲门,往日此时,他从不打扰。
“什么事?”赵烈问。
“听说,杨先生回来了!”王实好似将功补过一般,急急说道。
“哦?他不是在山神庙守着么?”赵烈大奇,“这也太巧了罢!你怎么知道?”
王实道:“我怎能不知道!他都寻上门来了,要找公子!”
赵烈一惊:“他现在在何处?”
“就在门外。我今早出去,就被他拉住,好似等了一晚上般!”王实道。
赵烈怕被家人看见,偷偷摸摸从后门出了去,王实也把杨冕引了来,总算在自家墙根照了面。
赵烈见杨冕精神还好,只是可能一夜未归,胡子拉茬了些,衣服也不是什么好料子,大概是因为刚从山里赶回来的关系,这副模样和他先时在名流世家中风度翩翩的样子,不要差得太多。
“赵公子。”杨冕果然仍不失大家风度。
“不知先生这般与我相见,所为何事?”赵烈也不和他废话,只催他开门见山。
“我只有一事相求,请公子告诉杨某,如今张衍他在哪里!”杨冕恳切地说。
赵烈皱眉:“守在山神庙的是你,怎么反来问我!”
杨冕叹了口气:“昨天他来向我道别,说是要去别处做山神了。我想,他连荷花画都尽数给了公子,该对公子也有个交代罢!”
赵烈道:“那荷花是他自己不要我收来的,现在烧与他了,你也看见了。”
杨冕见他不肯说,大失所望,只好回身走了。
赵烈心下惆怅,又有些不忍,叫住他道:“杨先生,你这样又有什么意思?缠得他烦了,便好了么?那天那道人也说了,张兄他不懂凡间情事,你再执念,对他倒是烦扰。”
杨冕苦笑道:“你还小,不知用情之苦。我也知我这般心痴,他感受不来。但只要再能见他一面,知道他到哪里去,过得可好,便是高兴的。”
赵烈心里一酸,默默无语,看着杨冕离开,凄然不已。
一旁望风的王实回来问他要不要上山神庙一趟:“少爷,他在时你不想见他,是不是他走了,更不去看了?”
赵烈站了一会儿,轻声道:“去看看罢。”
当下两人到了山神庙,虽仍如先前布置,但赵烈仍觉得冷冷清清。想到这里都是张衍平时一手打扫,不禁抚上案台,叹息一声,正注意到窗外没什么阳光透进来,走过去才看到,张衍先时为了画画而用法力分开的窗外枝桠又了拢起来。
他这才真心相信张衍已经离去,心里难过,倚案坐下出神。
这在正时,两个童子,一个青衣,一个蓝衣,一个手持扫帚,一个手拿拂尘走了进来,看也不看赵烈一眼,开始清扫山神庙来。
青衣童子边扫地边说:“张大人没什么脾气,和善亲切,连住的地方都自己弄得齐整,打理起来也十分省事,不知道来接任的大人怎么样。唉,好好玉山山神不做,惹了这种事,要到江阳那破地方守那小土包!”
蓝衣童子道:“你懂什么?做官也不能一点架子没有。玉山连绵,地大妖多,张大人就是不会来事,才没捞着什么油水,不然他原是天官,法力胜地仙不是一点半点,何至默默无闻,讨不到香火,连庙宇都要自己摆弄!真是白给了他一座玉山!去江阳那种弹丸之地,更为清闲,反对了他脾性!”
青衣童子“哼”了一声道:“我觉得他这样挺好,这几百年,玉山哪个妖怪不是被他管得安安生生,比过去太平了不少!倒是你,得道没两年,六根未净,凡间好大喜功,趋炎附势的恶习倒学了个十足十!”
蓝衣童子怒道:“你也不过是分得了他些供品果子,就这般嘴脸,好意思说我!”
青衣童子勃然大怒,两人剑拔弩张,扔了扫帚拂尘,那阵势竟像要打起来!
赵烈看得目瞪口呆,却听门外有人道:“不得无礼!在外人面前,好不知羞!”
两个童子一惊,齐齐向赵烈看来。
一个白发老者,身着白袍,走将进来,骂道:“赵公子在这,你们这般互相谩骂,成何体统!”
蓝衣童子抢白道:“师父,他又看不见我们!”
老者道:“糊涂!怎么看不到!你才成了几年精怪,碰上个有灵性的,看到你还不简单!”
说罢,向赵烈行了个礼道:“赵公子,家徒无礼,见笑了。”
赵烈忙还礼道:“哪里。”
老者笑道:“我是榆塘土地,张大人昨日连夜离任,我带两个徒儿来打扫下他旧邸,好巧竟碰上公子。两小儿吵架,公子耳闻目睹,定有灵性,身上带着仙家东西罢?”
赵烈想起怀揣张衍给的笔,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老者说:“能与我看看么?”
赵烈想他是仙家,也不好推托,便拿了笔给老者看了看。
老者看了看笔,便还给他,道:“这个张大人,真待你不薄!这笔是他在天上做文官时持的,出五色,墨纯而香,永不竭尽,后来下界,随身也只有它一样,竟舍得给你了!以后他拿什么画画?”
赵烈有些吃惊,问道:“张公子到底是为什么被谪?”
土地摇头道:“也不过是些官场中事,你争我斗,上界如今风气大不似从前,我是有些心灰了,不提也罢。张大人为人清淡随和,还是受到牵连,不过到底是在玉山,人杰地灵,也是个好去处!杨冕那后生家,苦缠不休,竟闹到庙里来!害他让上面那些抓住把柄……不过,缘来缘去,冥冥中自有注定,也不好说。”
赵烈觉得土地和张衍说得都十分玄乎,来龙去脉一蹋糊涂,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低头不语。
土地突然问道:“赵公子既然还能来看张公子故邸,是不是也想去江阳看他?”
“啊……”赵烈知容不得他犹豫,虽相见之日不可期,但还是问问为妙,便道,“我一介凡人,如何见得张大人?”
“卧龙山主道上有一块无字碑,你拿此笔在上面敲三下便是。”
道别了土地,赵烈回到家中,正逢父亲找他,他慌忙往父亲房里去。
赵老爷问:“明年就要大考,你不在家温书,却是到哪里去?”
赵烈道:“读得烦闷,出去走走……”
赵老爷道:“我听人说你在墙外和杨先生窃窃私语,可有此事?”
赵烈道:“杨先生曾是赵家座上宾,如今我们总不能因他失势而就此不理罢?”
赵老爷脸一沉:“你知道他是因为和他徒弟闹出丑事来才有今天名声的罢!你有什么事不能堂堂正正地说,非要这样偷偷摸摸,若让人再看见,不免落人口实!”
赵烈自知理亏,只好不答。
“去换身衣服,等下和崔家一起去听戏。”
“是。”赵烈咬牙答道。
第八章
崔家搭的戏台上,演的是《牡丹亭》。
赵烈心里只想着张衍,巴不得现在就去江阳,就算不叫他出来,看看那无字碑在哪也好。不过他要来见,自己也不知给那不解风情的呆子说什么好!一面想认命,一边又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