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见赵烈不弹琴,也不催促,眼瞅着赵烈看他,也呆呆看回去。两人默默相对了一会儿,女子在一旁说:“新来的,不说话也不弹琴,就别耽误这位客官功夫了!”
赵烈这才胡乱拨弦弹了一首《浔阳曲》,此曲之中,江楼钟鼓,月上东山,风回曲水,尽显江南美景,可在这冷冷城郭之中,听来却十分凄凉。此时江南,不知又是哪一季景象,自己在天上一日当一年过,每次看日出日落,只念天地悠悠,道不尽的怆然。
一曲终了,张衍木木地拍了拍手,就向身上摸索着,看样子是想找点钱给他,弄得浑身镣铐又哗哗啦啦响起来。
赵烈再也忍不住,放了琵琶,站起身,一把拉住张衍的手,学他在江阳对自己说的那样,道:“张兄,还认得赵烈么?”
第三十九章
张衍被他拉住,也不抽出手来,看了他一会儿,才说:“姑娘,你再不放我走,鞭子就打下来了。”
赵烈哪舍得他被打,放了手,张衍便头也不回地走出店去。
这时,屋顶真塌了一角,季常一条龙尾卡在那个洞里,好容易缩了身子,才灰头土脸地掉下来,在地上扭动了几下,好不滑稽。
赵烈正要跨过他,被他变成人形抓住:“那个人,是张衍么?”
赵烈怒道:“废话!”便甩了他的手奔出去,只见张衍摇摇晃晃地走进一行队伍里,向城门走去。
“今天怎么这么迟!”空中一声怒喝,还不及赵烈季常反应,张衍便被鞭子抽得跪在地下,衣服又破了道。
赵烈看得怒起,正要上前,却被人抓住,回头一看,是赵毓来了。
“你怎么现在才来!”
“被送到这的堂官有数十人,兹事体大,够我忙活好一阵子!”赵毓拿着一个名册在他眼前晃了晃,便走过去,同空中人交涉起来。
季常在一旁望着,只叹:“可怜可怜,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些神仙恢复了自由身,没有亲人认领,又自封了神志,这下叫他们到哪里去!”
赵烈眼见数十名神仙的手镣脚铐尽落于地上,却茫然不知何所往,呆呆立在原地,好不可怜。
赵毓微微叹了口气,便叫随来的下属清点人数,再用仙力把他们召唤成一排,晃悠悠腾空而起,如一行孤魂野鬼,慢慢向天庭方向飞去。
赵烈见他们都走了,只留下赵毓和张衍站在地上,忙奔过去,执了张衍的手,张衍不躲不避,只是看着地上的镣铐不说话。
赵毓问:“张大人,你认得我么?”
张衍看了看赵毓,竟缓缓开口道:“赵大人,怎么会不认得?”
赵烈听了心里一跳,还不等他说话,季常抢先问:“那我呢?”
张衍笑了:“季常,你在这里做什么?”
赵烈拉了拉他的手,张衍转过头来,依旧目含秋水,却问:“这位姑娘,你总拉着我做什么?”
三人目瞪口呆,好一会季常才开口道:“君琢,你真不认得赵公子了?你从前不是想他想得发疯,现在他来看你了!”
罡风仍劲,飞沙走石,吹得赵烈脸上生疼。
季常急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恨他不能扔了凡事俗物和你走!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他为了寻你,在天上待了十来天,凡间十几年,什么也都丢尽了,你还要他怎么样?”
说罢,伸手一指,赵烈又变回男儿打扮。
张衍并不吃惊,好看的脸上浮出一丝困惑来:“赵公子?和赵大人有些相像呢。”
季常听了变色,赵毓示意他别急,耐心问道:“张大人,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
“回赵大人,曹大人命我在榆塘玉山做山神,后来不知为何又贬到江阳,及至天刑部扫除异己,我又被流放到洛城了。”
除了动作迟缓了些,脑筋还是很清楚嘛!赵毓也觉得奇怪,赵烈又问:“你记得杨冕么?”
“他教过我画画,后来……”张衍微微皱眉,又摇摇头。
赵毓一下子明白了,又不忍言,季常生性直率,脱口而出:“我看,他是把关于你的事,全封了个干净。把信物还你,也是这个意思罢!”
赵毓叹道:“人间情爱,令人思之如狂,神仙也不可免。他定是料再无相会之期,才做出这种事来。先回去再说罢!”
赵烈不死去,一路上拉着张衍的手,说来奇怪,张衍被他牵着,也不抽回来。
到了赵府,赵毓着人替张衍换一身衣裳,便出来前厅对赵烈道:“如今凡间十余年过去,大哥已入阁拜相六年有余,父母身体也还硬朗,要不要回去看看?”
赵烈此时有“近乡情更怯”之感,那日自己乘青龙而去,一心寻找张衍,对家人也没个交代,实在有愧。
“人生苦短,父母兄弟几十年,虽如萍水相逢,也算缘份。二哥如果觉得为难,我可以在天上为你寻个闲职,不要回去了罢!”
“不可!我离乡多年,已是不孝,若再避之不见,更是罪孽深重了!”赵烈道。
“好!我就知你会这么说!我早和大哥打过招呼,他已告假回乡,现在应该在路上,等我们下界,便到榆塘会他!”赵毓道。
说话间,一名随从自里面慌慌张张跑出来,道:“赵大人,张大人不见了!”
赵毓忙和赵烈去看,厢房内,哪有张衍踪影。
再出来一看,季常也不见了。
不一会儿水司来报,季常把官服和官印交回,就不知去向了。
赵毓又恼又气,怒道:“他们这是做什么,统统下界去做散仙么!”
赵烈也有些吃惊,早知道张衍无心回天,也知季常萌生退意,却不料是这样快的,只是想到张衍就这般离自己而去,袖子一甩,也“唉”了一声,无法再言。
赵毓压了怒气,拉了他道:“二哥,大哥到榆塘了,不容我们再耽搁。有什么事,以后再说罢!”
说了,便带赵毓下界。
十余年过去,榆塘街市似乎更兴旺了些。
两人落在一个小巷中,好整以暇,才上门去。
赵府大门似乎刚漆过,仍是簇新模样,两人一进门,便看到一副热闹景象。
赵家的老管家看见赵毓赵烈,眼泪都要流下来,喜道:“两位公子回来了!”
一时赵家大大小小都拥来看,却都不敢先向前一步。
此时,赵老爷和王夫人从里面走出来,王夫人一见二人,还未移步,便放声大哭。兄弟俩见父母都已头发斑白,也是伤心,慌忙上前在二老面前双双跪下。
赵煦在里面也听到动静,他已四十有余,这几日安排好了下人,打点一切,就等着两个弟弟上门。这厢出来,携妻带子,好不热闹。
赵老爷扶了赵毓赵烈,只看着他们说:“好!好!回来就好!”
赵烈哽咽道:“孩儿不孝!”赵毓也是一脸凄然。
王夫人忙说:“说这些做什么!回来就好!快进去吃饭罢!”
此时日中,举家欢宴。
宴中,赵老爷乘着酒兴,道:“我这十几年,虽然见不着你们两个,但知道你们是在天上平平安安,心中也有个慰藉,新近喜欢上一首词,念给你们听!”
众人自然洗耳恭听。
只听赵老爷手执酒杯,缓缓念道:
“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
在座听了,无不唏嘘。
赵老爷也不想坏了气氛,又把话题扯开了去,大家才把酒尽欢了一场。
晏了,赵烈回房,见一切屋内陈设,一如当年离开榆塘上京之时摆置,心中惆怅。
王实推门进来,此番他已是三十出头的壮年男子,仍是清清秀秀,言行倒见机了许多。看到赵烈,便深深拜下:“少爷去得好久!”
赵烈忙扶起,道:“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王实点点头道:“少爷走后,少奶奶也带小少爷走了,赵煦赵大人便遣了其他仆从,独留我到他府上做了个管家。这次知道少爷要回来,才带我来榆塘见少爷一面。托少爷的福,如今我娶了一房媳妇,给我生了两个娃娃,十分懂事。”
赵烈慨然道:“那就好,那就好!”
主仆相对了一会儿,王实才问:“张公子呢?听赵大人说,少爷找张公子去了,如今他却是在哪里?”
赵烈摇头:“我也不知道。说来可笑,以前在京城,我用尽办法,想让他忘了我,都不得成功,如今不费吹灰之力,他倒轻轻松松,再识不得我,和别人逍遥去了。”
只有面对王实,赵烈才得如十余年前,难过得不加掩饰。
王实已是成家立室,却也似还在少年时一般,抚他背劝道:“少爷,不要太伤心……”
赵烈这才哭出声来:“我在天上等他十余日,每过一天,就想家乡又花开花谢,水涨水消一度,父母兄弟又翘首空盼一载,心如刀割,也想过就这么回来过以前的日子有多好!可就是……再也回不来了,以前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我谁也对不起,活该落到今天两手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