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大哥说,赵烈也知道,当朝天子,是个很有手段的人,对大臣一面笼络,一面暗中挑拔,三派大臣虽然看出他心思,但也不免要沦于揣摩圣意行事。李之焕是晋王一派,并不大满赵老爷一派老臣的账,暗暗角力,互为消长。
“江南士林,心高气傲,我怕和那些地方官处不来……”赵烈知大哥说一不二,还是想别扭一下。
“这是什么理由!堂堂大学士,还怕这个!将来入阁拜相,对下面之事浑然不知,被人说书生误国,看看谁和你处得来!”赵煦笑道,“历练历练,回来和你做大事!”
果然,上谕下来,含糊不清,不褒不贬,总之赵烈这回真要去江南了。临行前,素素站在风里,恨恨不说话。
赵烈和她告别,便上了轿。其情形不免太过草率,想她会更不高兴,却也顾不上这许多。这两个月来,夫妇相处是越来越不愉快了。甚至在同一坐官邸,赵烈都尽量避免和她见面,反正话不投机。久而久之,竟有些形同陌路。所以这次离京,赵烈也觉得这方面总算松了口气。
路过榆塘,却不得进城看望父母,径直在通州上任,江阳属通州地界,赵烈问明地情,不免惆怅。可匪情不容他闪避,上任当天,便马不停蹄下江阳视察。
江南绿林,也不过是些流窜在各城边界的强盗,前朝结成一股,势力壮大,经赵家等上一辈大臣编列兵团整治,到了本朝根本不足为患,只是最近一段时日,才又有死灰复燃之势。有
人便抓住这个做文章,说江南地方官匪勾结,指桑骂槐,还真有些牵扯到赵老爷身上。
赵老爷也有心助儿子成功,听他南下,还是做一番打点。只是这江阳县官也是翰林出身,曾因不懂迎合开罪了上级,才落得个芝麻官做,有些郁不得志,见到赵烈这样的人,更是心中不平,觉得这些贵公子沾了祖上便宜,平步青云,下个江南也形同休养,不放在眼里。
赵烈自然不像赵煦颇懂为官之道,该怒则怒,该缓则缓,不过他是个直心眼,见那县官言语敷衍,狠狠把他批了一顿,正好给了个下马威,却也让对方怀恨在心,伺机要作弄他一番。
一日,那县官跑上门来,说是江南流寇首领逃匿到卧龙山,已遣人马去搜寻。赵烈听了,自然是要亲自去振奋士气,功成九篑,当然要一鼓作气。当下便驱车前往卧龙山。
行到道上,他才觉出不对,已来不及,那县官的马车突然一绕,便不见踪影。原来这赵烈改不了贵公子习气,虽不讲究大排场,小处却用心,车夫也是自己带的,偏不用本地车夫,如今吃到苦头,人生地不熟,一时还真被山路困住,回不去。
“大人,这可怎么好?”车夫眼见天快黑了,有些着急。
赵烈脸一沉:“慢慢找!不要急!”
到了夜里,总算寻着一条道,却是越走越往山里去,竟到了一泓潭水前。
下人来报,赵烈不禁又怒又急,又不好发作,只好叫人生火,准备先在山里过一夜,回去再好好收拾那个县官。
夜里,赵烈在马车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当初自己被变成老虎,一入江阳地界,张衍便有所感应,如今都到了他山里,也不出来相见,怕是真要和自己绝了这层关系。这般想着,也知无可奈何,却不免介怀,难以成眠。下了马车,在潭边散步。
守夜的下人见他出来,便要随从,他说自己走不远,只在他们目及之处活动,才都没跟上来。
此时,天上无月,潭上一片漆黑。潭边有个石碑,赵烈叫人着火看了,却无一字。他想若是那画笔还在,按榆塘土地说的敲上三下,不定仍能见上故人一面。心念一动,便伸手在石碑 上扣了三下,并无异状。
走了一阵,也是无聊,便又回车上和衣而眠。山中夜寒,入夜越深,越觉衾薄衣透凉。
恍惚间,闻有人在车外扣窗:“赵公子,赵公子!”
他撩帘一看,却是季常,一袭青衣,篝火照映下,面带笑意。
季常见他目视身旁空旷,不禁笑道:“张大人在山神庙里睡大觉呢!就我来叨扰公子。”
明暗之间,赵烈难掩心绪五味杂陈,只觉得好像一块石头压在心上,只想放下帘子先蒙头睡一觉再说。
“公子不如先去我那坐坐,等天亮了,我给公子指条明路回江阳县上。”季常并不理会他神色复杂,“这里哪有什么匪徒首领,公子怕是被属下耍了罢!”
“你怎么知道?”赵烈只盼是张衍神机妙算。
“民间传龙能通晓过去未来,我虽没那么大本事,也能算出些来。”季常双眸在黑暗中闪亮如星。
赵烈大失所望,闷声说:“请季公子回去罢,我在这里歇歇就好。”
季常又笑:“公子既然看不上我家水晶宫,那去山神庙怎么样?这里夜露重,染了湿气,受了风寒,也不好。”
赵烈不想多说,佯打了个哈欠道:“真不用了,公子一片好意,赵烈心领了。初来乍到,不敢烦扰神灵,在这对付一夜便好。”
季常也不在意,答道:“也罢。公子有事,便再敲那石碑罢!”行了个礼,回身对那片黑暗说:“走罢,君琢,他不肯哩!”
黑暗中有人答道:“我早知他不肯的,你偏要来。”话音落了,便有脚步声,像是要离开。
赵烈认得是张衍,知不可为,却管不住身子,从马车里跌跌撞撞出来,竟不见人影。
他抬头一望,两个守夜的属下仍在相谈,不觉有异。赵烈抢一了把火,跑到石碑前,敲了三下。潭上死寂,不要说龙,鱼也没有。
他又狠狠敲了几下,仍不见反应,他这才真急了,拿了拳头往上砸,心中万般情苦被他这般发泄,以肉击石,当然见血。
这时,只听张衍在身后悠悠道:“别敲了,我见你就是了。”
赵烈扶着石碑,百感交集,一时竟不忍回头。
第二十九章
两人默默无语静了一会儿,张衍才道:“我早说你言不由衷,总归会来见我。”
赵烈无法说“我本不是来见你”,因为他也来过江阳,由着江阳县令耍,又由车夫绕了大半圈山路,其实也是心存见到张衍的侥幸。听得张衍这样讲,只垂头不语。
不多时,岸上便有随从奔了下来,看见两人这般,也不敢贸然上前,怕遭训斥。
赵烈听得脚步声,这才惊醒,回头看向张衍,幽暗不明,不辩容貌。他也不怕,上前执了他的手,顺力抱在怀里。一时只觉得张衍身上的气味,是山上的芳草香,比京中那些闺秀脂粉气,不知好多少倍。
“你属下看着呢,我可不帮你使障眼法。”张衍道。
赵烈抱得更紧,道:“理他们作甚?”这是真心话,张衍仍愿这般让他抱于怀中,已够他忘形了。春宵一刻值千金,能争一刻是一刻。
张衍听了,便不再言,由他抱着。
赵烈抱够了,执他手说:“去我车上相谈罢!”
张衍点头,由他拉着走上岸坡,旁边随从目瞪口呆,待他俩放下车帘,才敢窃窃私语。
张衍上了车,仍不说话。赵烈拿了灯笼挂了,才看他形容与初见无异,只是还穿着自己送那的长袍。
自从赠了此衫,次次相见,张衍没有不穿的。
赵烈揪心,道:“你一定怨我罢!”
张衍低头道:“哪里,我还怕你怨我!”
“我哪里会怪你?”
“那日我恨你还了我画笔,收了字,仍不解气,就作法使你肩上噬痛,你竟拿刀要剜了!可见是怪我的。”
张衍说得波澜不惊,赵烈却听了揪心,颤声道:“我有何颜面怪你?”
“怪也罢,不怪也罢,我学仙法这么多年,竟用在这里。想到你与那小姐做同我做过的事,一心只想把我忘了,我心中恨之盛,怨之极,不可名状,实在有愧修行!”张衍声带怅然,说着,竟要起身离去。
赵烈哪肯让他走,一把拉到身前,灯光昏暗,拿手往他脸上一摸,竟摸了一手泪水,当下撕心裂肺,千言万语,只能道:“你不要这样,我和你进山,好不好?”
张衍不答,还在强忍泪水,身子微颤。
赵烈咬牙道:“我本要你断了念想,哪知弄成这样,让你伤心,真比让我自己死了还难受!你还是带赵烈进山罢,等赵烈老了,你看厌了,便弃了我,逍逍遥遥到天上去!”
张衍这才抽了抽鼻子笑道:“你说什么胡涂话!凡人容貌随时而逝,同幻化无异,你老了什么样子,我还不知道么?”说了从袖子里拿了面镜子,“你照照!”
赵烈不敢照,甚至都不伸手去接。
张衍掀开帘子,把镜正对那正烤火的守夜随从,叫赵烈来看,赵烈侧眼一瞧,只见镜中影像分明,那几个和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随从,变成白发老朽坐在那里,皱纹如道道沟壑纵横,不禁向后退去,毛骨悚然,噤声不语。
张衍拿镜自照,赵烈忍不住又瞧了瞧,容颜如故。他口不能言,只别过头,生怕看见自己也在那镜中。父亲的劝戒犹在耳边,自己也这般同王实说过,却哪比得上此刻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