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坐在龙王寝宫的殿顶,看那歇山卷翘,飞檐斗拱,雕刻了鸱吻的殿角堆砌了好深的雪。
“重断。”容千戟唤他,这认真而略带担忧的语气,听得重断浑身一颤,心像被何物抓住了。
容千戟伸手抹去重断额间的血,指端碰过他面上浅淡的疤痕,问道:“你回冥界了?”
他看着他,想起他还是一只白虎时,从眉心裂开的撕伤,如今已差不多好完了。
重断别过脸去,故作镇定道:“你只需要在寝宫待好。”
“你鬓角的虎纹都又长起来了。”
容千戟不想去问他又杀了什么人,只是继续说:“杀孽过重不得轮回,那虽是你的地界没错,但也……”
重断忽然打断他:“我已不得轮回了。”
他自暴自弃般,又添一句:“长相守乃世间少有,我没有这个福分。”
容千戟瞬间沉默,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是宽慰他,还是宽慰自己,说了句:“有的。”
他见重断不接话,继续道:“如若不能长相守,那便不能了,现下能有一日就过一日。”
容千戟悄悄伸手去握重断的手,道:“只是入了阎王殿,你还得唤我一声殿下。”
重断未言语,容千戟又捏他的掌心,重断猛地回握住了,那力度握得他有些吃痛,像极了儿时偶尔的“被欺负”。
他那股子矜贵气起来,眼内神光都亮了些,任性地问:“你在冥界,可真见过孟婆?你同她熟么,能否通融通融,不给我喝……”
重断抿着嘴,想了会儿,答:“见过的。”
他说完,低头去看自己与容千戟交握的手,变成了十指紧扣,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沉声道:“改日我下界与她谈谈,到时候你同她讲,你是重断的人,她定会拿一碗清水给你。”
“真的?”容千戟睁眼瞧他,“可以要两碗么?”
重断点点头:“可以的。”
假的,重断完全在骗他。
怎么可能要两碗,最多一碗不过了,但哪怕就是一碗,也不会是给容千戟喝的那碗。
天色质明。
龙床纱帐之后是欢爱过的动静。
满室春光未散,床上躺着的人,腰间搭层苏绣棉被,露出一截腰,睡袍搭得懒散,全是掐得发红的印迹。
昨日容千戟见重断取了新被褥来,还嫌盖得太重,重断只道是天气越来越冷了,得多添新物件。
容千戟闭着眼让他发狠地亲,让他攻破,让他抱紧自己,如同汲取水源,拼了命地掠夺,像惊涛骇浪,再一次把容千戟从海底捞上了世俗的岸。
两个人都喘得厉害,红烛摇晃,浪花翻卷,好一出春江潮水……再绝处逢生不过,再情深根种不过。
晨光熹微,先醒的人支起身子,翻坐而起,取了红披系于肩头,云纹锦靴踏地,刀剑入鞘,明明就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却因为眉宇间化不开的黑气,显得有些许阴沉。
他取了些熏得过沉的檀香凑到容千戟鼻息之下,再一探容千戟的额头,确定昏沉无疑。
重断倾身吻了他的脸颊。
天界下到冥界需要些时辰,重断直掠过了人间,一剑挡开鬼门关之乱象,守门的小鬼见了他,皆伏地不起,紧张道:“将,将军,鬼火又被您给扑灭了……”
重断皱眉:“点上。”
最近他身上仙神之气略重,沾染了容千戟的檀香,每到冥界,不管是战场还是阴曹地府,总得显一些神象。
地狱、饿鬼、畜生三道都在此界,空气中一股漂浮的腥味,重断已闻惯了。
他瞧过无数形形色色的人死以后,神魂清气归天,骸骨精魄归地,有些不肯死,吊挂在忘川河边不愿走,时间一长了,便成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以前他觉得不过是一些痴人尚有执念,现下倒是明白了。
他见过很多死人,也见过地藏菩萨……度化天道的便是日光地藏,曾左右手结说法印,左手持宝珠,示现大梵王身,来了蒿里山指名要见白虎族的长子,道他有千百罪,又无千百罪。
眼前鬼火又燃了起来,重断提剑入了阎王殿前,见了秦广王蒋,都是常打照面的熟人,重断说明来意,知他专司人间夭寿生死,拔剑便要去挑那生死薄。
在一旁拿本的小鬼一紧张,重断道出了容千戟的生辰八字,问:“可有病痛?”
阎罗王点点头,答:“有,不过都在前二十年,后面几乎无病痛。啊,今年有一场大,大,大……”
他盯着生死薄眼神发红,重断凑过去看,只寥寥数字:颔。
重断厉声道:“改了。”
阎罗王一愣,这些命数都不能改,若强硬要改,便只能移或者推迟,还未开口,就听重断道:“改在我身上。”
自从天界执掌婚配的神仙也入了人间之后,不少事务都派人给运到了冥界办理,重断改完了生死薄,指尖被强改烧起的鬼火灼伤了一片红,忍着提剑,继续往下一殿走。
二殿为寒冰地狱,三殿刮骨之刑,四殿剥戮血池,五殿铡其身首,六殿烧舌七殿碓磨,八殿闷锅九殿焚烧……
一路看了些血腥之物,重断走得步步坚韧,庆幸他的容千戟如此善良又勇敢,不像自己,一手杀孽,搅乱三界。
第十殿便是暂放姻缘册的地方,转轮王薛在此侯他已久,有投生的亡灵在十殿领号,酴忘台下,凑在一起哭,也不知是舍得,还是舍不得。
重断看得淡了,余光瞥到捧汤的孟婆神,心中一紧,沉默了许久,说不出话来。
第十殿的阎罗王送上姻缘册,重断未接,觉得那册子烫手,只是道:“小龙王可有婚配?”
被问到的阎罗王一愣,未想过重断竟然问容千戟,但见他脸色不太好看,只得认认真真地找,眼前一亮,喜上眉梢:“有的!二十一岁有一朱雀仙神为……”
重断眉头一跳:“改了。”
“啊?改成谁?”阎罗王傻怔住,险些握不住那朱砂笔,
“我。”重断缓缓道,“白虎监兵神君,重断。”
他抬起眼,扫视了一周殿内浑浑噩噩的鬼魂,墙壁间的鬼火烧得将灭未灭,他见阎罗王并未动作,便又强调了一遍:“重新开始的重,其利断金的断。”
是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的断。
阎罗王有些急,额间起了细汗,哪敢招惹这人,握笔的手抖着,道:“将军,世间规律有序,悲欢聚散,阴阳调和,情爱皆为白云苍狗,下一轮回谁也不认识谁,切莫再如此执念放在心上……嗳!”
重断握着他的手,压了那朱砂丹笔,圈起姻缘册上容千戟的名字。
强迫着,又用力地,在旁边,一笔一画,一撇一捺,写下了他的名,他的字。
重靖是他的过去……重断是他的现在,也是将来。
冥界地府阴沉寒冷,一路闯出鬼门关之后,重断落了一身寒霜,纵身飞上人界,找了家就酒铺,老板已经要关门歇业了。
重断去了一些身上的气味,气度好了许多,支起木棍,掏出银两放到桌前,睡眼惺忪的老板收了钱,迷糊道:“公子这晚间来访,是需要什么酒?”
“成亲用的,”重断道,“求个天赐良缘,笙磬同谐。”
“公子要成亲?”老板笑了,见这公子一身贵气,还要自己操办婚事,想是哪家少爷携了哪家闺秀私奔,瞌睡醒了一大半,认真道:“以合卺饮酒不就对了么,我这有上好的花雕……”
话音刚落,桌案上的钱多了几倍,老板藏在柜上的极品花雕已不见了踪影,他未发觉,只见那公子放了钱就消失,心道见了鬼,浑身一哆嗦,安慰自我道:“真是怪人!”
重断拎着酒坛入了龙王寝宫,一只手提着坛口,一只手搂过容千戟的腰,后者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带离了天宫室内,浑身落了一件厚厚的鹤氅,寒风袭入颈间,打了个寒颤。
容千戟白天被重断的熏香迷得昏睡了一整天,这才醒来还以为是白昼,道:“你这是带我去何处?”
重断不答。
容千戟一睁眼,见是那日灵山背后的瑶池仙洞,圣水又涨了几寸,岸边萤火草亮得好看,他再转头去看重断,那一瞬间,漫天匝地的红。
他的头被重断以那跟随他征战四方的暗纹红披盖住,作了人间的霞帔绢纱。
容千戟瞬间懂了,僵立在那处。
很不争气,他又想哭了,但怕被泪糊了眼,看不清所见,忍泪睁目,试着想从红披外去看重断的脸,但只看得清一处高大的影子。
容千戟心里在数,数那萤火草晃动,弹指一刹,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一千下,一千零一下……两千下。
他在一时间觉得,两个人都在等这一刻,等了两千年。
重断动了,面对着他,半跪下身,抽出腰间佩剑,刺入泥土之中,声色带着不同以往的沙哑与郑重:“我重断,一生辗转三界,如今沦落至此,高堂没有,血亲没有。”
“我也不拜天地,”
重断道,“只拜你。”
第二十五章
灵山“成亲”之后,近来几日,容千戟常一抬手,低头便能见到手腕上隐约长出一道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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