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已经死了……光是想到这个念头,他就觉得自己要死了——一个人究竟能被杀死多少次呢?在收到托德和梅琳达失踪噩耗时,他就已经被杀死了,留下一具空荡荡皮囊行走在人世间,此刻,若是梅琳达死在他的眼前,他连最后的灵魂火焰都将被熄灭。为什么要给他一点微弱的希望又将它夺走?他不可抑止地憎恨起自己,如果他今晚没有在外逗留,没有喝那么多的酒,那么他是不是能早点回来,早点带着他的梅琳达进去……颤颤巍巍的手指停留在梅琳达的鼻子前,冰冷刺骨的寒意侵入到骨头里,唯独没有他梦寐以求的气流。
她死了。她已经死了。她的身体上没有外伤,她是死于冬日的低温。
克罗夫特警长搂着她冰冷的身体,就像抱着一尊大理石雕像,将脸颊埋在她的脖颈间,无声地哀泣。
眼泪从眼球里滚落下来,很快就在寒冷的冬夜里凝结成冰。他的肩膀轻微耸动,花白的头颅动也不动,只在喉咙间偶尔泄露一点嘶哑的悲鸣。
“原谅我……原谅我……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这一句话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
他的梅琳达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逃回来的?又是怎样绝望地被关在门外,等待她那永远不会回来的丈夫发现她的存在?
越是想象,他的心脏就越是疼痛——他是罪人,是杀死梅琳达的罪人,是永生永世都不该得到救赎的罪人。
“只要你睁开眼睛,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他跪在雪地里,绝望地哀求所有他想得到名字的神灵。只要她睁开眼睛……
巨变发生在一念之间。他察觉到怀里人动了,却只以为是自己的侥幸——毕竟是他亲自确定的,梅琳达已经没了心跳和呼吸——一只冰冷的手缠上他的脖子,将他拉得更近。
他睁开眼,对上一双闪烁着黯淡红光的红眼睛,连呼吸都要停止。梅琳达张开了嘴唇,伸出长长的獠牙,猛地扑过来咬在他的脖子上。
寒冷寂静的世界只剩下梅琳达咕嘟嘟的吞咽声。
那只按在脖子上的纤细小手比他想得还要有力,几乎都快把他的颈骨捏碎。世界在他的眼前旋转,投下光怪陆离的影子,红的绿的,还有他当初牵着她的手走进教堂的残影。
没关系,这是他用生命去爱的女人。血液迅速从他的身体里流逝,身体的温度也一点点降下去,就在他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时,吞咽停止了。
她像猫喝牛奶一样舔舐过伤口,确保它们迅速愈合。
“对不起,我太饿了……我不是想杀了你。”她有些抱歉地放开他,“……对不起,我现在……不是人类。”
“没关系。”他再度端详她。
她还是那么美丽,甚至比他记忆里的更加美丽。
他想要拥抱她却犹豫地停住——他只是个满身酒气,不负责的老年男人,怎么配得上她呢?
似乎看穿了他的迟疑,梅琳达拥抱了他。冰冷的身体,却毫无疑问是活着的。
“亲爱的,我活着从地狱里回来了。”梅琳达靠在他的怀里,对他展露出与往日如出一辙的温柔笑容,“你说……你什么都愿意为我做,这句话现在还有效吗?”
怀着恐惧与激动混杂的心情,克罗夫特警长沉重地点了点头,“任何事。”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这一整天,克罗夫特警长都活在狂喜和惶恐之中。
梅琳达不肯说自己这么长时间去了哪里,只说是有个好心的吸血鬼救了垂死的自己。
因为伤得太重,那只吸血鬼不得不把她转化为吸血鬼。
“变成吸血鬼以后,我害怕极了。”
拉紧窗帘,没有一丝天光的房间里,她瑟缩在床上,“我害怕极了,你能想象吗?只是一点点光,一点点声音都能伤害到我。不是我不想来找你,除了身体条件不允许,我……我还害怕你会嫌弃这样的我。”
“不会的。”克罗夫特警长握住她的手,坚定地摇头。
她那么美丽,还拥有了漫长的寿命,他要怎么才能配得上她呢?
“最后我还是鼓起勇气来找你了。”她转过头,“你害怕我吗?我现在已经是怪物了,你如果害怕,等太阳出来,我会自己走出去……”
克罗夫特警长一拳砸在床上,“你想都不要想!”他双目通红,“我好不容易才找回了你,绝对不能再失去你了。梅琳达,你知道托德去了哪吗……我们的孩子,他还好吗?”
他多想听到梅琳达说,托德和我在一起,只是他更加虚弱,所以暂时只有我回来了。他知道自己这样很贪婪,但是人总是这样,得到了一点就想要更多。
“我们的孩子死了。”
珍珠一样的泪水大滴大滴地砸在床单上。
“听我的‘父亲’说,他的确有带着我们离开那个地狱,他也不止把我转变为了吸血鬼,还有我们的孩子……他救了我们,但托德还是死了,不是死在那个夜里,而是被谋杀的。”
克罗夫特警长的心也碎了。他的托德,他的孩子,他的骨和血。
愤怒与憎恨在他的胸膛里熊熊燃烧,他的手颤抖得如此厉害,几乎要当即找出猎枪,冲到那凶手的面前和他同归于尽。
“是谁干的?”他听到自己这样问。
“亲爱的,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她掩面哭泣,“我也不相信那孩子会做这样的事,但是……算了,放弃复仇吧,我不想失去你。”
越是听到妻子这样说,克罗夫特警长就越发憎恨那躲藏在暗地里的刽子手。
他的妻子和孩子明明已经得到了拯救,明明已经逃过了厄运,却因为他的罪行,必须东躲西藏,与他生离死别。为什么会这个样子?
“告诉我,梅琳达,我一定会为你们母子讨回公道。”他举起她的手,胡乱亲吻,“求你了。”
听到这么个回答,她反常地微笑起来,只是克罗夫特警长错过了这诡异的笑容。
“是……卡尔·莫里森。他和邪恶的吸血鬼勾结,那吸血鬼险些杀死我的救命恩人,还想将我和托德拖到太阳底下暴晒。托德一直是个虚弱的孩子,很快就惨叫着化为灰烬。我差一点就回不来了。亲爱的,你知道托德临死前一直在喊什么吗?”
“什么?”克罗夫特警长麻木地反问。
“爸爸,救我,救我,我好痛啊,我好痛啊。我们的小托比是这样说的。”
她紧盯着自己丈夫的瞳孔,语调充满了诱惑,“你说了吧,你什么都愿意为我做。去杀了那个男孩,为我,还有我们的孩子报仇。”
“杀了那个凶手,用新鲜的血来弥补血的代价。”
枪声仍在继续,整座小镇都被惊动。
杰弗里·莫里森惊魂未定地瞪着门上那个弹孔,冷汗瞬间就沿着额头滑落下来。
要不是被迅速赶来的埃德加从身后拉了一把,不然此刻中枪的人就是他了。
在他的印象中,克罗夫特一家都是他的朋友:他太太生前和梅琳达·克罗夫特经常一起购物,卡尔和托德是从小到大的同学,克罗夫特警长甚至还答应了在后天的葬礼上致辞。
“到底发生什么了……”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巨大的嘈杂中。
门锁被破坏以后,伴随一阵的猛踹,脆弱的门扉轰然倒地。
埃德加将杰弗里·莫里森拉到身后,冷冷地注视着这傍晚时分的不速之客。
“我是个急性子。既然你不肯给我开门,那我就自己想办法进来了,希望这没打扰到你们。”
克罗夫特警长手里端着枪,面无表情地跨进屋子。他的表情透着股不正常的木然呆滞,唯独浑浊的眼珠里燃烧着熊熊烈火——复仇的怒火。
埃德加一眼就看出他正被某个吸血鬼控制着,但是他并没有在附近嗅到同类的气息,这使得他的神经紧绷。
虽说吸血鬼的催眠能力是先天性的,但这份来源于血裔遗传的能力也有强弱之分:强一些的能通过眼神接触使得人类按他们的指令行事,而弱一些的最多就能操控动物,其中又以蝙蝠为代表。如果一个吸血鬼想要达成对某个人类的绝对操纵,除了他本身的能力强弱,他还能够通过吸血在自己和猎物间构建起某种神秘联系。
比如眼前这个形销骨立的男人。他身上散发着那只正操控他的吸血鬼的气息……埃德加闭上眼,仔细感受了一下。
是个女吸血鬼,成为吸血鬼的时间应该不太长,她的血裔是……他睁开眼睛,浅蓝色的虹膜中氤氲开大片血色。是伊格纳茨·杜勒斯的魔法气息,眼前的男人,还有远处操控着他的神智的女吸血鬼,他们俩的身上都充满了伊格纳茨的味道。
他想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这份感觉。
克罗夫特警长一步步走进客厅,嘲弄地环视四周,整个过程里,他手中的枪都没有松懈分毫——门上的弹孔已经证明了,只要有必要,他随时可以开枪。
“你就是那个吸血鬼?”
埃德加对上黑漆漆的枪口,连眉头都没皱,“你想要做什么?”
只是普通的子弹的话,这种口径的手枪根本就不能伤害到他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