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个傻子也该明白了,自己撞进了什么奇怪的地方。
如果说刚刚的守微急着想出去,在想通之后,他反而冷静下来。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入了局,好戏已经开演,又怎么能容他轻易离开?
不如便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花熙离开了,观众的脖子正常了,守微也终于放松下来,打量周围的环境。
酒楼人满为患,他想随意找个人少的桌子坐下,瞧来瞧去也没个满意的。
要么是桌上的油污残渣倒人胃口,要么是桌上的人谈吐间唾沫横飞令他不适。
本就是风月之所。
放眼望去,宾客大多都是油腻臃肿的中年男人,侃侃而谈自比风流才俊。
他向前挪动几步,才发现另一个角落里,有一张桌子空旷整洁。
桌旁只坐了一个十七八岁的白衣少年,肩上停着一只胖胖的小黑鸟。
桌面上除了菜品米饭并一杯清茶以外并无杂物,如他本人一般干干净净。
灯影幢幢,照亮他半张出尘如玉的侧脸。
像是上天神灵亲手雕琢出来的完美作品,每一个细节都精雕细琢恰到好处。
虽然面容还有些少年的稚嫩青涩,他周身气质却是沉静淡然。
守微惊鸿一瞥,竟是有些痴了。
对比之下,觉得连方才的花熙也失了颜色。
守微之前一直站在楼梯旁的阴影处,那个少年所在的角落便是被楼梯遮挡住的视觉盲区。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看遍了一楼的其他桌的人之后,再看到这个少年,不需要任何犹疑,守微直直走向那个昏暗的角落。
随着他的脚步,周围几桌的人似乎安静了一瞬。
在看清他的目标之后,人群又像是炸开了一般。
他们毫无顾忌地高声谈论,守微毫不费力就能听到他们聊天的内容。
“哈哈哈,又来一个胆子大不怕丢人的傻子。”
“活着不好吗,非要想不开受这鸟气,刚刚西门老王可是直接变成独眼老王了。”
“这人年纪轻轻,还真是个狠的,惹不起,惹不起!”
黑色的小鸟跳到了桌子上。
那少年一手持着茶杯浅浅啜饮,另一只手轻抚小鸟的羽毛。
他专注地凝视着缓慢走来的守微,清亮的眼瞳像被月光洗过,盛满细碎的星辉。
表情依旧镇定,睫毛却在轻颤。
小胖鸟整齐蓬松的羽毛被他无意识下揉得乱七八糟。
守微听着周围的喧闹之声,也同样直视少年的眼眸,脚步未停。
此时出现在此地,他不相信这个少年会是什么简单人物,但也不愿因为几句闲言碎语便武断地判定一个人。
更何况,在那样专注的眼神下,无论是感情还是理智都不允许他后退了。
那人的凝视毫无恶意,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
他潜意识里,不想辜负这份专注。
从理智上来说,既然少年已经看见他了,也必定听见了周围人的话语。
若他真有那么可怕,此时后退,便是彻底得罪了他。
☆、重逢
不过片刻,他便走到了桌前。
那少年仰头看他,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他看上去就是个温和无害的孩子,透白细嫩的脸颊微微鼓起,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把。
桌上的小黑鸟正绕着菜盘子蹦蹦跳跳。
他趁着少年不注意,将鲜红的鸟喙探入偷吃。
守微的影子投到桌面,把正在偷吃的小鸟吓了一跳。
圆滚滚的毛团炸开,他转身瞪视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看见炸毛的小胖鸟,邻近几桌的人互相交流了几个幸灾乐祸的眼神。
之前那几个敢凑过去的人,轻则被一翅膀扇飞,严重的被啄出几个洞。
住在西门的老王因为多调笑了几句,连眼都被啄瞎了。
这小子看着像是个新来的,给他点教训也好。
守微看着眼前炸毛的“猛禽”,忍不住笑了起来,轻轻拍了拍毛茸茸的小脑袋。
小黑鸟瞪了他一眼后,就闭上眼乖乖地蹭了蹭头顶的温暖大手。
感受着手掌下乖顺傲娇的毛团,守微满足得心都要化了,哪里知道身后眼珠子掉了一地。
什么鬼?鸟大爷,您刚刚的威风劲呢?
怎么突然就开始卖萌求摸摸了,这个展开不对啊……
鸟大爷不满足于头顶的抚摸,拍了拍翅膀就想撞进守微怀里。
“啪!”
木质雕花的窗框上突然嵌进去一只黑色毛球,几片乌黑的羽毛在半空中飘来荡去。
“嘴上的油也不擦擦就到处乱蹭,真丢人。”少年嫌弃地收回拍出去的手。
“啪叽——”黑色毛球委屈地掉在地上。
白衣少年唤来小二,守微胡乱点了几个菜。
“在下云开,还未请教阁下姓名。”
白衣少年微微笑起,眉眼弯弯。
守微有点想笑,像是看见一个小孩子一本正经地穿着大人的衣服,偏偏那人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我叫守微。”本来也想文绉绉一番的,实在拗口,放弃了。
守微正想旁敲侧击试探一下情况,却见云开将食指竖起抵在嘴唇,轻轻地嘘了一声。
守微很干脆地闭嘴了。
云开从地上捡起正在装死的小胖鸟,提到桌上,不顾四周散落的黑色羽毛。
他手里翻出一个隔绝空间的法宝,戳了戳小黑鸟:“别瘫着,起来干活了。”
“开开,你趁着阿渊不在就压榨童工!”小鸟嘴上抱怨,依然乖乖地扬起翅膀,在法宝上按着玄奥轨迹划了几道。
一股灵力筑成的屏障升起,笼罩在这个桌子周围。
处在范围之外的人,被一层灵力罩阻挡,无法探听或者看见这个小空间里的情况。
“五百岁的童工?”白皙洁净的指节敲在小鸟的头顶。
五百岁?!
守微讶异地看向那只小黑鸟,反思了一下先前的行为。
本以为揉的是一只雏鸟,原来是个祖宗?
无名书册中有记载,妖修居于北境雪域,生长缓慢,寿命悠长。
生长缓慢……
五百年长成这么小一坨,还真的是缓慢。
不过,可以把五百岁的祖宗随意揉搓,那眼前这个少年……
“不必紧张,我现在还未及冠。”他那一瞬震惊,在云开看来很有趣。
记忆里的师兄永远都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样子,好像世间万事尽在掌控之中,纵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哪里能见到这样的一面。
守微还在想怎么试探,云开已经问道:“你想出城?”
守微颔首:“我误入此处,不知道这里是什么情况。”
“我和二黑四处云游,居无定所,听闻此地有乱葬岗,夜间有鬼魂呼号,附近经过的人经常失踪。”云开笑容里带着慧黠和调皮。
“我们觉得有趣,蹲了一下午,才在昼夜之交听见歌声缥缈。一个身影在烟雾中若隐若现,我们便跟着她一路来到这里。”
守微脑补了一出未成年人诱拐宠物离家出走,试图出门闯荡行侠仗义,却不幸被现实教做人的故事。
眼前的少年气质矜贵,衣袍面料精致,来历不凡一看便知。
全身上下都写满了“肥羊”二字。
守微控制不住嘴角抽动,表情一言难尽,随口问道:“你父母呢?”
云开似乎被问住了,怔愣许久。
小胖鸟抖了抖,决定躺下继续装死。
守微心下一颤:“抱歉,我并非有意冒犯……”
“无妨,只是时间太久远,我有些忘了。”云开摆摆手并不在意。
“十四岁那年,我刚筑基成功,门派巨变,父母都去世了。我寻求公道未果,只能逃离门派,寄居在父母的‘朋友’家。”
云开的袖子滑动,他却并未发现,还沉浸在往事回忆中。
手臂露出来的部分伤痕累累。
柔软白皙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口,像是被人恶意一刀一刀剐下肉来。
血渍斑驳,狰狞的血痕刚刚结痂。
守微双眼微微睁大。
“直到我发现——”云开把表情藏在阴影中,平淡无波的声音还在继续说着。
守微却不想听了。
不过萍水相逢,这些关乎门派的秘辛,云开可以轻松地抖出来,他却不该知道太多。
能够保守秘密的,都是死人……
他倏尔起身,膝盖猛然间碰到了桌子。
他剧痛之下也不管不顾,转过身就要离开。
木椅被推动,和地面摩擦发出巨大的声响。
“别走!”是云开的声音,急切激动。
不论是语气还是内容,都与先前濯辰戒中那道声音格外相似。
不过一个音色低沉,一个是清澈的少年嗓音。
守微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执意向前,直到一只手拉住他的衣袖。
“别走……”
指甲修剪得干净整洁,手指骨节分明,本应坚韧有力却在微微颤抖。
那只手试图把人扯回来,守微却铁了心一动不动。
云开无奈:“以你的修为,现在出去,在这座鬼城里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