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季林,则是镇中学堂夫子的独子。他们乃外来人士,季粼天性驽钝,沉默寡言,和学堂的同学格格不入,存在感极低。
但是,又有谁知呢,就是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心中竟不知何时对洛风生了莫名的情愫。
季林每日坐在学堂的角落里,偷偷地注视着他,贪婪地观察着他的一切,每日悄悄地记载下内心懵懂的情感。
然而,这样的感情却被父亲发现了。季林的父亲是一个固执的老夫子,每日只知圣贤书,可想而知,在他的眼中,这种感情是多么的天理不容。他狠狠地打了季林,问他知不知错,知不知悔改。
季林却一如既往的沉默着,倔强的不肯屈服。这份感情还是这么的懵懂和脆弱,不容于世,但这也是他第一次想要尽全力守护的东西。
就这样,他被震怒中的父亲赶出了家门。他一个人,在洛水河边走着,晃荡着,像个幽灵一样。
从小,季林就一点也不像他父亲,父亲是镇上的夫子,自己却天性驽钝,从小也只会让他丢脸。可是父亲却从未责罚过他,他只会在温暖的烛火前,温柔地不厌其烦地教导着自己。
这是第一次,父亲发这么大的脾气,他也懂得,这样的感情,男人和男人,是多么的怪异,多么的难以理解。
就在沉思之际,他往水面望去,却突然看见洛水河面一个巨大的弯曲的身体闪过,带着黑色的鳞片,如蛇一般。他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那黑影又再次闪现,他不由地前走,想要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却忘记自己正站在河边,不慎掉入了水里。
虽然和父亲移居到着洛水镇已有三年之久,季林却仍是不会游泳,掉入水中后,他就开始挣扎起来,不断地呼叫着救命。
正巧此时洛风路过这里,他从小在河边长大,水性极好。看见有人落水,来不及思考,立即就脱了外套,跳入水中,想要救人。
洛风奋力地往前游着,拖起季林就往岸上游去。季林朦朦胧胧中似是看清了洛风的脸,幌幌然似做梦一般,他抱紧洛风,只愿这一刻能更长久一些。
然而,就在洛风带着季林快要游到岸边时,季林却突然瞪大眼睛,看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头颅出现在了洛风身后,那头颅似蛇非蛇,眼部上方有凸起的肉刺,十分凶恶。此时它正张开血盆大口,往两人方向袭来。
季林来不及思考,便将洛风直直地往旁边一推,自己也因此往相反的方向移动了一些。那怪物一口咬下,却未咬到一人,反而季林因为它的移动被冲到了岸边。
他赶紧爬上岸,手脚并爬地远离河面,身上全是石子硌出的伤痕,鲜血横流。待爬到够远处,他才停下来,大口地喘着气,捂住自己狂跳的心脏。此时,他才敢悄悄地环顾河面,河面此时十分平静,微风吹过,泛起点点波痕。
还不待他松口气,他突然发现,洛风呢?洛风呢?洛风!
他立刻站起身,不顾遍体鳞伤的身体,踉踉跄跄地往河边跑去。没有,没有,哪儿都没有,河面十分平静,像是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似的。
季林突然无力般地跪在地上,抱着头呜呜地大哭起来,嘴中不断地叫着洛风的名字。
洛风为了救他,却害了自己。
而他因为恐惧,害死了自己喜欢的人。少年的情愫,还如此懵懂,却已没了开始,也没了结束。
从此一生,都将用来偿还这恶果。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于一个人来说,百年就已经是沧海桑田了
第14章 傻瓜季林
季林不知的是,洛风在被他那一推后,腿狠狠地撞到了河里的石头上。腿部再也无法使劲,从小在河水里泡大的人,第一次感受到了溺水的恐惧。
他无力地挥舞着双手,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河岸越来越远。他沉入了河底,大口的水进入了他的肚子。目光穿过湖面,他看见了仓惶着爬上岸的季林,那一刻,恨意简直快淹没了他。他沉在河底,眼睛死死地看着岸上那人的身影,那个离他而去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洛风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已经不再跳动了,但是很奇怪的是,他却还拥有着意识。他不明白,难道自己已经到了阴间?
可是,还不等他思考原因,一个巨大的黑色的身躯就突然地出现在了他面前,这怪物似蛇非蛇,身形有五六丈长,一身黑色的鳞片,目如铜铃,额上长有肉刺,此时正定定地看着他。
洛风恐惧地瞪大了眼睛,身体却不能移动半分。只看见那巨怪张开了血盆大口,一口将他吞了下去。
说罢,一木道长看着眼前一身黑衣的洛风,拿出了顾临山之前所得的黑色鳞片,对他道:“洛公子,这枚鳞片便是你留下来的吧。”
洛风一脸恍惚地看着一木手上的鳞片,多年前的记忆被重新揭开,他才发现,当年那个人人称赞的洛公子,早已消失不见了。当时的人也早都归为一抔黄土,现在想来,恍如隔世。
只是当时被水中的巨怪吞噬的绝望、恐惧和憎恨,还有不甘,仍旧历历在目。
“没错。”洛风开了口,“是我留下的。”
“那河中巨怪乃是一走蛟失败的恶蛟。那恶蛟生性残暴,喜食活人,在各地逞凶肆虐。违背天道,在走蛟之际遭遇雷劫,天打雷劈,直劈地他堕回原形,千年修为散尽。重伤之际便躲入了这洛水河,就遇到了溺水的洛公子。这恶蛟暴虐未改,便吃掉了你。”
说着,一木道长似也觉得不可思议一般,道:“没想到啊没想到,这恶蛟千年修为以毁,重伤未愈。而洛公子心中恨意太强,又是天生贵格之命,溺水而亡后灵识也未曾离去,竟然在被恶蛟吞入腹中之后,反过来吞噬了这恶蛟。一百年来,想必洛公子的神识早已与这蛟融为一体了吧。”
洛风看着一木道长,似是一点也不惊讶他能如此准确地道处他的来历,他冷笑道:“是又如何?道长,事到如今,说再多也无用。”
一木道长叹气道:“你可知季公子最后如何了?”
洛风盯着他,却是一言不语。一木道长似并未感到他的抗拒,他摸着自己的胡须,道:“在那日之后,季林就用了他的一生来赎罪。一个连书籍都读不通的人,一个镇上闻名的驽钝之人,开始每日每夜学习读书,去为洛家学习经商之道。在商场上,被人嘲笑欺瞒,在洛家,被仇恨轻视,他却仍然坚持着。多年后,一个傻小子成了商界有名的人物,洛家也因此发达壮大。他还把你的父母当亲生父母来孝敬,这在镇上也算是无人不晓的佳话了。”
“你可知,那季林是如何死的?是被活生生地累死的,一个不到三十的人,却一身伤病,是被活生生累死的啊洛公子。”
听到这里,洛风却突然似不能忍受一般,他捏紧拳头,咬牙切齿道:“臭道士,人死了,自然随你想怎样说就怎样说。你若再如此胡说八道,我洛风,也不怕鱼死网破。”他死死地盯着一木道长,仿佛只要一木再说出一句话,他便会立刻动手。
一木道长并未惧怕他的威胁,而是用手于虚空之中画了一道符纹,点在了洛风眉心之上,过往幻象便呈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既然不信,不如亲自看看。
洛风看见季林在洛家被人打骂了出来,身上全是血迹;看见他在自己的衣冠冢前跪了三天三夜,最后是晕着被季夫子带了回去;他看见季林在夜里挑灯夜读,最后趴在桌上就睡着了;看着他开始经商,却碰的头破血流。
所有人嘲笑他,轻视他,洛家不信任他,外人算计他。
一年又一年,他看着当初那个全镇闻名的笨蛋季林,一步一步地把洛家的商业发展壮大,一步一步地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可就这样一个男人,却在夜里时时抱着他的牌位偷偷哭着。在洛飞死后的日子里,思念和悔恨非但没有丝毫消减,反而与日俱增。若非还有洛家父母和自己年迈的父亲,他恐怕早已随他而去。
随着时日的增长,长时间的操劳让他疲惫不堪。他想,或许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倒在这条赎罪的路上,不知到了黄泉,洛飞还会不会原谅他,是否还恨着他。
洛飞看着最后,季林最终倒在了地上,手中的笔悄然滑落,在地板上划上了点点墨痕。他眼眶发红,克制住自己想要伸出去接他的手。
画面轮转,他看见两座并排的坟墓,一座没有名字,一座刻着洛风之墓。此时,他的眼泪才终于流了出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无名墓碑下,埋的是一个为自己耗尽了一生的人;而本应埋在刻着名字的墓碑下的人,此时却在一旁孤独地站着,看着。
无论是当初一起读书的旧学堂,还是此刻并挨着的墓碑,他们似乎总是离得那么近,却又永远隔得那么远。
时隔一百年,很多东西都已消磨在了他的脑海,他忘记了自己家的方向,忘记了房前的那棵梅花树开满花的样子,忘记了娘亲最擅长的饭菜的味道,忘记了幼时无忧无虑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