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少梦见雪,也甚少在梦里感到昨夜那样的寒凉。唯有两次,一次是他七八岁时,梦见漫天鹅毛大雪,醒来后发了一场高烧;第二次,便是在奶奶去世之前夜,他梦见自己在雪山中踽踽行走,迟迟找不到下山的路。
后来知道十几年前兴州发大水的事,花珏也慢慢想了过来,七八岁那天,大约正是自己的长辈们逝去的一个预兆。他不在他们身边长大,却还能透过血缘感知到彼此的消长和衰亡。
那么,昨夜的那个梦又是怎么回事?
花珏不敢深想,他只能慢慢宽慰自己,昨夜梦中他梦到的不过是纸钱与红花,并不是雪,与死亡并无关系。
到了天色大亮的时候,花珏在院中扫雪,清理昨天弄出的一摊乱。扫到一半,他听见对门有声响,见到是城主同桑先生他们回来了,形色匆匆,面容疲惫的样子。他们身后跟着的正是昨晚那个提刑官。
花珏想了想,思及之前的梦境,同样有点放心不下那两人,便将手里的笤帚交给了玄龙,自己奔去对面瞧了瞧。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进去,而是先问了门房:“桑先生和城主有空吗?”
门房是个老大爷,早认得他了:“这几天忙呢,花小公子,你不肯进去,我替您通报一声罢?”
花珏点了点头,便等在门房处,低头去瞧自己的鞋尖。过了一会儿,他忽而想到什么,又奔回街对面一把抓住扫雪的玄龙:“无眉呢?”
玄龙想了想:“小屁孩儿打早便出去了,怎么了?”
“我一会儿找桑先生和城主,过后要是我还没回来,而他来了的话,你告给他,让他来城主府上找我,我们去城主那边,再把上回商议国师的事讲一讲。”
玄龙应了,仔细叮嘱道:“早点回来。”
花珏踮脚往他脸颊边吧唧亲了一口,而后一溜烟又跑了回去。他一来,正好碰见门房往回走:“桑先生要您直接过去呢,说不妨事,您以后有事都直接来。我也是说,这么多年了,您客套个什么劲儿呢。”
花珏道了谢,再留了话,说过会儿可能会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过来找,门房应了:“行,十一二岁,看着有点欠打?一来就放人,我记着。”
花珏缓步往里面走,四下看了几圈儿,见城主府上与平常确实没什么不同;至少府上人的确是没有出事的了,这便松了一口气。
他刚想顺着一贯的路线,从后园绕过去奔往书房,料想桑先生他们想必在那里的时候,半路却被一个人截住了。花珏被一个人轻轻握住了手臂,往后拉了拉,抬眼一看,桑意抿着一点笑意,眉眼淡静,示意他不要出声。
花珏乖乖跟着他走。
他偏头瞥了瞥这位账房先生:桑意昨天熬了夜,眼下浮出一点淡青色,人看着有一点憔悴,气色却和往常一样,一点异常都没有。
“嘘,先别进去……小花儿,你跟我在这里听一听。”桑意推着他在书房前停住了,四下打量一圈儿,似乎起了风,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个温热的汤婆子,递到他手中。
花珏小声问:“桑先生,怎么了?”
“你来得正好,过会儿借你名号一用,你不必担心,此事过后我们会同你解释一番,只要现在能把那个人赶走便好。”桑意轻轻扒开一条门缝,让花珏顺着自己手指的方向看去。
房内燃着香,谢然背对房门坐,故而花珏看不清楚。但门后能清楚看见,谢然对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那个长了一张阎王脸的提刑官,另一个是一个熟人。
花珏睁大眼睛,望见了那人须发雪白,手执一根拂尘,正是不久前被弹劾下去的青宫道长。如意道人。
“他为什么会……”花珏刚要出生,却被桑意捂住了嘴。
“听罢,小花儿。”桑意道,“近日江陵出了事,此人想借此事趁机恢复国师位,我们定然不能给他这个机会。”
花珏便仔细听。
里面传来谢然低沉的声音:“此事不妥,这案子如要相师道人协助,也绝不该由如意道长来。典刑司的案子不能由庶民插手,这是规矩,若是要道长去了,也要算作逼着陛下朝令夕改,不合身份。”
如意的手在桌下狠狠攥了一下,面上却笑吟吟地道:“城主自然觉得贫道不合适,因为贫道便是被您弹下来的,然而就此事而言,全国上下的道士那么多,却未必比贫道一个人有用。人命关天的事,城主便要如此草率了之吗?”
那提刑官面色板正,虽然带了这么个老道来,却没有一点要和稀泥的样子:“他说得对,我此次自长安来江陵,听闻了案情后,肯跟着过来、一直带到现在的道人也只得如意一个。城主若是有其他人选,不妨早些推出来,我们也好快些着手做事。”
听到这里,花珏感到桑意动了动,俯身又问了他一遍:“小花儿,为我们当个拖,如何?”
花珏已经听懂了这是怎么回事,点点头答应了。桑意便敲了敲门,等到谢然说了声“进来罢”后,便带着他走了过去。
虽然不知是哪里,但江陵想必出了人命案子,情节还十分严重。花珏知道,如今举国奉道,提刑官这类官职在办事时,少不了找些道人术士开路,就如同昨日在府门口踏着纸钱走过一回一样。
只是是发生了多可怕的事情,才会让两个正四品以上的朝廷命官,为了一个道士的人选而争执起来呢?
花珏没有时间接着想了。他踏入这房中的第一瞬,如意道人便慌忙站了起来,紧紧盯住了他:“你——怎么是你?”
那口吻虽然强压下去,却仍然如同见到了怪物一般,想必是让他忆及了十分难堪的过往。
花珏对着他点了点头。桑意在旁介绍道:“这位便是我们的江陵第一神算,花珏。我们推举的便是这位少年,提刑大人觉得如何?”
提刑官仍然板板整整地坐着,滴水不漏地道:“我仍然坚持如意道长是适合的人选,但如果二位有什么理由,证明这位年轻人有更加过人之处的话,我也会听从二位的说法。”
桑意一笑:“大人可能有所不知,如意道长上回来江陵养药人小鬼,正是被这位年轻人发现的。城主上奏表明后,陛下还曾点名夸赞他,为术为法便要心术端正,您以为呢?这位花小先生,心术是再端正不过了。”
如意道人捋着胡须,不紧不慢地道:“桑大人,此事贫道也解释过,是贫道教养弟子无方,养出几个狼虎心的废物,我自请罪,辞去了紫薇台掌事一位,陛下几番挽留,但我心意已决,这才开始云游四海。”
桑意笑眯眯的,不动声色。
提刑官道:“心术一事不予置评。单论勘天测阴阳的本事,二位可一较高下?我看道长年长,经验想必要比这个年轻人丰富。”
谢然道:“这个年轻人却也有不少作为,前些天鹤脊山神作乱,断我江陵八方水道,正是他亲自前去,不费吹灰之力地将此事解决了,造福一方水土。再一个月前……”
花珏听城主滔滔不绝地说着,有些傻眼:谢然口中的事,有些是他做过的,但不免有夸大之嫌;有些事他根本没有做过,听着却像哪些武侠小传中斩妖除魔的传说,威风凛凛,四海无敌。
估计为了替他吹牛皮,城主把这些年看闲书的功底全拿出来了。
花珏自惭,只能乖乖不说话,配合着桑先生与城主。这些事,他心知是假,如意道人是行内人,自然也知道是假的,不好直接驳谢然面子,亦冷笑了几声,开始找花珏的缺点:“据我说知,花小先生年纪轻轻便有神算之称,更是自学成才,其心可嘉。但我们要说,南有诛邪、白虎、存异等名门道派,北有我青宫,皆是正道。花小先生这么年轻,野心看着却不小的样子,能这么早参透我们数十年研究的东西,不知走的是什么道呢?”
花珏一听他这话,险些气笑了:这明摆着是在他没有师门一事上摆谱,明里暗里说他走的不是正道。没有派系渊源,没有派系,一身清正,反而成了把柄。
如意道人继续道:“且据我所知,花小先生是偏阴命,一生只能作女子打扮,身体柔弱不说,单是这一点便不能登大雅之堂。”
他侧身给提刑官指了指。提刑官面无表情地望过来,见花珏一身红衣,长发披散,长的也是一副清秀模样,也有些迟疑。
花珏这次是真被气到了:“我是什么命,偏阴命也好,正阴命也罢,我怎么过怎么打扮,不劳旁人置喙。”
如意道人甩一甩拂尘,淡声道:“性情躁动不安,同样需要修习。年轻人,行事切莫急躁。”
桑意把花珏往身后挡了挡,微笑道:“比不得老人垂暮,死气沉沉,年轻人活泼些,自有他的好处。”
如意仍是微笑:“看来桑大人对贫道误解很深。贫道如今也把话放在这儿:照我看,花小先生一是出身无门,二是面相与气度不好,没有福相,若要换人,单凭这两点,贫道是不服气的。”
“那你看换成我,服不服气?”
一道清冽的声音忽而从门外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