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奶奶还要拜,却被老道拦住了,递来一个锦囊:“你家孩子的身世命数,我尚有一言不曾说,皆写在这个囊中,等他十岁之后,您再来打开看罢。”
花奶奶接过来,深深俯首:“我晓得了。”
兴州离江陵不远,十天的车程。
等人走后,老道牵着小毛驴闲走,买了一份花茶饼掰成两半,一半自己咀嚼吃了,另一半喂给毛驴。之后,他连续几天都未进食,他的毛驴也好似不饿。
“知晓如何?不知又如何?我若是早些看出宁清身世,也不至于白白看着他这么早死,死后还要受此磋磨,难。”老人大叹一声,问身边的毛驴,“老友,你可也这么觉得,人生在世,难啊。”
老人便这样漫无目的地逛来逛去,陌生市镇上无一人认得他,却也有人时常因为他的气度,前来求问或是拜请;老人一一婉拒。没过几天,暴雨天来,老人执一盏灯,寻到山边一处破落的道观,望着灯火慢慢地闭上了眼,就这样咽了气。他的毛驴将他驼在背上,老人尸身柔软,像是喝醉后伏卧在驴背上,并不见多少死气。他的小毛驴载着他一直走到江边,带着他一并踏入了江水中,任水一寸寸地没过他们,让转生的灵魂飘悠浮往入海口。
另一边,江陵刚刚从一场厉兵秣马的战事中平复,江陵城主挂帅入府,奉命将宅邸修筑在以前的紫阳王府中。花奶奶背着花珏,偶然救下了一个年轻人的命,因以得到了江陵城主的资助,让她得以寻到一个院落,安家落户。
她的孙儿也终于不再咯血,一天天地过来,娘胎里的病竟然像是要好了。
江陵果然是另一座龙城;江陵果然有她和她孙儿的贵人。花奶奶如约去往鹤脊山,天天参拜,后来年纪大了,爬不动路,频率也渐渐地少了,转而让旁人替她上香火,倒是从未断绝。
花珏也慢慢长到了十岁,十年已经过去。
当晚,鹤脊山动,山神跪地稽首,恭迎龙子破出禁制,归位而出。但睚眦并未出来。
山神诚惶诚恐地发问,隔天收到了一片龙鳞,上书:“此地有人需我庇佑。”
“是何人?既然阻拦了大人归位,不如由我来替您的位置,保佑他余生平安。”山神道。
睚眦没有回音。
井底的龙早便挣脱了锁链,这个人世间他也找不到当初封印他的那人的踪影。凡人封他镇他,他不怨恨,反而甘心替代山神,庇佑一方水土,平衡江陵八方水道。
他晓得这片土地上有个阴息重的孩子,一旦他归位离去,那个孩子就将陷入没有正阳之气福泽下必然的衰微。透过那个时长来参拜他的妇人,他晓得那孩子的名字,是叫花珏。
“龙神,请庇佑我孙儿平安。”妇人变成老妇人,身形也日渐伛偻。
“他会平安。”神在说话,然而凡人不应。
“龙神,我孙儿吃不得荤腥,被牲畜亡灵的怨气所克,日渐体弱,可有破法?”最后一次来见,妇人已是满头白发。
神便当夜托梦,告诉她:“往后我江河湖海中一切子民,皆可以为他所食,而不沾怨气。”
这样一个娇气的小子,会长成什么样呢?
他日复一日地等,想着哪一天大约能看见,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天,大约等那凡人将死之时,他终于能离开这山中的最高点、睥睨全江陵的地方,去瞧一瞧他的这位小故人。期间,那妇人没有再来了,他再度发现,人间也没有了那个妇人的气息。
从此他明白,人有生老病死。
他忽而也理解了自己那个天界第一不懂事的弟弟,人间有这么多他们神灵不懂的地方,何怪嘲风被困于人世呢?
睚眦仍旧守在那儿。期间鹤脊山崩水多发,大批居民乔迁别处,连带着香火供奉也越来越少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躯正日渐轻薄,变得如同干涸的薄土那样容易碎裂,再有十年,他习惯了这种日复一日的孤独之后,他再度见到了井边有人来。
那是个年轻的凡人,身上有那个老道一样轻缓舒畅的气味,也有那个妇人一样温柔和煦的气味。一身红衣,红绳编发,眉目清隽,眼神亮得如同月宫桂树上的碎金,能拼成一颗星星。
忽如一夜春风来,这凡人却好像是这样的一阵风。
他想明白了,这便是他守护了二十年的人。
那人正用手撕下井口的符咒。睚眦笑了笑,刚想抬起头,告诉他那张符咒早已过了年限,他的身体却在抬头望他的那一瞬间崩塌了——溃散如烟,从他伸长的脖颈开始,神灵迎来死亡。灰尘簌簌落尽后,只留了一颗蒙尘的蛋在原地。
这是机缘。此次判官笔要给他们看的东西。
是花珏与睚眦的机缘。
幻境结束,花珏的大脑一片空白,玄龙与他从浮空踏回水晶宫中,花珏落地即倒,被玄龙抱住了。旁边的蛋发出一声脆响,裂开了第二条缝隙。
花珏满腔复杂情绪不知如何说起,念及自己未见的长辈,几乎给了他半条命、他却不曾听说的老道人,还念及默默护佑他二十年,因此死在井下的睚眦,他语不成句,只能擦着眼泪,哽咽了半晌。玄龙温柔地看着他,晓得这家伙爱哭,便耐心让他靠在自己怀中。
“你看,你这条命这么宝贝,别让他们失望,这一生开开心心过罢。”玄龙在他耳边说,“别让我失望,偏阴命早死之类的话,以后你说一次我便欺负你一次,别以为我不敢欺负你。”
第78章 真-睚眦归位
过后, 花珏擦干眼泪, 把心神稳下来,询问龙神是否愿意将睚眦的蛋暂时交给他。
他道:“我大概晓得让他醒来的办法了。”
龙神应允,他打量了一下自己座下的另一个儿子, 嘱咐道:“你陪他去。”
玄龙淡淡地道:“那是自然。”
判官为了瞧热闹, 暗地里拉了兔儿神一并隐身跟着去看了。花珏要玄龙带他出去,回到鹤脊山头那一座小庙中, 将白蛋小心翼翼地供在慈航像前, 而后焚香叩拜, 跪了整整一天。
玄龙没有拦他。睚眦是因自发离开神位, 后来香火断绝才逐渐衰亡的,那么只需补上大量供奉, 等他醒来后归位海中便可。
花珏瞧见他也在前蹲了下来,学着他的样子上香摆盘,跪地叩首, 于是偏头问道:“你在干什么?”
“谢他打架时放水之恩。”玄龙道, “既然他是我兄长,我拜一拜他也是应该的,不算折了面子。”
花珏笑。
玄龙注视着他, 声音放得很轻:“也谢谢他……替我护了你这么多年。”
两人从天亮一直待到天阴。坍塌一半的破庙外透出天光, 由暗金色慢慢沉降为深青, 最后撒上几点月色。风声寂静,草木沙沙飘摇,在旁偷窥的神灵们都渐觉无趣, 却又打心眼里觉得这般无趣甚有几分味道,大抵身边有一个人在,总比一个人来得安稳。
判官道:“走罢。”
兔儿神道:“不忙。”
判官嗤笑道:“你是不忙,我可要急着回家哄媳妇,我家那小姑娘缠人,见我月落时不回忘川便要同我吵架。你莫非是被这场面刺激到了,终于恨嫁……哦不,生出些愁思来?老谢,我告诉你,一生一世一双人才算完满,你这种老是单着的人,要比我们少许多乐趣。是该找个人,把他拐回你的兔子洞了。”
兔儿神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是太阴殿,什么兔子洞,我还能带只兔子回家不成?我偏爱单着,要走请便。”
判官挤眉弄眼:“没准儿呢。”
话是这样说,判官顺着同伴的眼神望过去,惊觉寂静的夜晚中响过一声清脆的“啪嗒”声,庙里的蛋壳终于完全裂开了,从中滚下来一条浑身赤红的小龙来。睚眦修为与神识都是完好的,落地即化回了人形,低头望着面前跪着的凡人。
仍然如同在幻境中看到的一样,他的样貌酷肖玄龙,只得三分不同,气息温润柔和,眼里藏着内敛的光彩。单看外表,无人能知他是九个龙子中专司刀兵残杀、凶狠嗜斗的那一个。
玄龙扶着花珏起来。花珏跪了一天,膝头早已麻木无知觉,站都站不稳。
睚眦伸手虚虚一点,一道暗光闪过,花珏身上的酸痛僵硬在一瞬间便消除了。
“嘲风,你也早日归位罢。妖身施展不出仙法,你既已不用四处拼杀,不如脱离魔道,学来神仙法,护佑你的心上人永世安康。”他微微地笑了起来,“若是连心上人受的伤也无法抹除,那可实在丢脸。”
妖魔之力是侵略与杀伐的力量,与神术不同,神术多偏向庇佑与守御,等同条件下神法打不过魔道,这也是许多人不惜坠魔的缘故。
纵然如此,魔道一直未能与仙界齐名,也因为神法却是唯独拥有治愈之法的一种法术,修仙修神之人能得长生,修魔之人必踏邪魔而死。
玄龙把花珏揽在怀中,口吻硬邦邦地道:“我会的。我回去还会给他揉揉,谢谢你关心。”
睚眦一笑置之。他看着眼前的一对人,再道:“花珏。”
花珏推开试图拖走他的玄龙,认认真真在睚眦面前站好。玄龙不服气,偷偷摸摸牵住他一只手,这回花珏没挣脱,他才满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