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第一次尝试从山坡上滚下去玩,身后拖着一帮孩子兴高采烈的欢呼声,他像是被风揽着轻轻投递出去,天地在那一瞬间向他张开怀抱,呼吸间浸透着清冽的草木香。
这段记忆尘封已久,花珏却在坠入寒江中后想了起来。他在死亡降临的黑暗中看见了深青的水底,澄澈如空,什么都没有,但他仍觉得快乐,仿佛自己不是要被淹死了,而是在玩耍一般——他伏在一条漆黑的龙身上,发自内心地信任着它,龙脊背宽厚而安稳,这条龙借给他尽兴徜徉的能力,沉默地纵容他在水下翻腾游玩,水流声从耳边划过的时候,他如同回到了孩提时代,自觉能够驾驭天空与狂风,自觉这份自由是他生辰那天得到的最好的礼物。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活了十九年,妖魔鬼怪见过不少,但此前从来没有见过龙,也不会有乘龙游水的经历。
花珏睁开眼,压在他梦境中的寒冷烟消云散,眼前雾气腾腾,周围是他无比熟悉的景象,是他的家。
他被人泡在热水里,雾气中,一双乌黑的眼睛近在咫尺,那眼睛的主人正揽着他,将他压在木桶的热水中,凑过来为他渡气。
嘴唇相贴时温暖柔软的感觉迫入人心,花珏如遭当头一棒,反应过来后,当即一把将那人推开,脸颊烫得如同火烧。他哆嗦着打量了一下自己,这才发现自己被脱得只剩一件单衣,而对方与他一同待在这个泡澡桶中,似乎……未着寸缕。
花珏声音都在抖:“你你你……”
男人俯身凝视着他,眸子里带上了一些疑惑,见到花珏并没有发表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后,他偏过脸再次对着怀里的人吻了下去——用唇舌将什么东西渡给了他,有些硬,被咀嚼成了细小的碎片,泛着苦涩的药味,气息清香。
花珏勉力扑腾了几下,挣不过男人强壮有力的臂膀,又没有下口咬人的兔子胆,只能瞪着眼睛任由他动作。不久前发生的一切在他眼前一一闪过——他去找花大宝,遇见了青宫道派那一帮道士,那些道士想用他去喂龙,然后……
然后到现在为止,他被这条龙亲了三次。
花珏没有认错这张脸,剑眉入鬓,丰神隽朗,眉目间透着一股子高傲的清冷味道,这龙可以化人形,修为已臻至化境,虽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跟着自己回家,但自己应当是被他救回来的。
男人放过他的唇舌,接着望着他,低声道:“咽下去。”花珏茫然地将嘴里的东西咽了,只觉得灵台清透,四肢百骸都舒爽了起来。见他这幅样子,男人眼里浮现出一丝浅淡的笑意。他仍然揽着他的背,二人抵肩相对,在白茫茫的蒸汽中极尽暧昧之态,花珏紧张地咽了一下唾沫,往后退了退,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胳膊抵在二人之间。
花珏从小到大都是被人宠着过来的,十几年如一日的平静生活里,这样的情况实在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条龙刚刚碾死了少说二三十人,险些撞塌江堤,剩下的没死没伤的二三十人说不定要冻死在江里;虽说这条龙看起来是条断袖龙,且亲亲抱抱的对他很感兴趣的样子,但花珏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出挑的本事;他得以从龙口逃生,大约是因为那一泼难闻的血……和这条龙认错了人。
这龙道:“你怎么不说话?”
俨然一副很熟的样子。
花珏鼓足勇气道:“谢谢你救了我。”
这龙盯着他。男人眼眸的颜色极深,仿佛能把人吸进去,但眼白的部分又有些发灰,像是蒙了一层阴影,如花珏所料,对方的眼睛有所毁伤,但不影响视物,是看得见他的。
花珏在对方的视线下,继续硬着头皮开口了:“我……无以为报,待会儿出去了,我送你回江。刚刚动静太大,想必已经被人注意到了,我可以送你几张障眼法的符咒,你贴上了回去就不会被人发现。”
说完,他谨慎地补充了一句:“人妖殊途,你又是龙,想得到你的人应当不少,还是小心为上。”
对方继续盯着他,一动不动。
花珏深吸一口气,慢腾腾地起身,试图顺势伸腿儿迈出浴桶,想了想又缩了回来,按着男人的肩膀要他转个身:“我……你,稍微避一下……谢谢。”
他说得结结巴巴,断袖对上断袖龙就是这么无奈,花珏这辈子都没这么尴尬过,小时候他光屁股嘘嘘被对面账房先生看到时都没觉得这么丢脸。
结果对方没转过身,男人看出了他的打算,哗啦一声水响,他直接将他抱了起来,跨出桶放在了地上。花珏一时顾不得要脸,眼疾手快地踩了鞋拿了件外袍披上,又冲去卧房,拿了半年前不小心做大的一套里衣和外衫,隔着半扇朴素的屏风递过去。
对方迟迟没有接,花珏便将它们搁在了一旁的矮板凳上。他立在屏风一边,听见另一边的人走动了几步,没有去接衣服,反而重新跨入了浴桶中。
良久,花珏听见对方出声了:“是你的猫告诉我你住在这里的。”
这时,花珏脚边蹭来一只肥猫,邀功似的仰脸望着他。花珏扯了扯快掉下肩膀的袍子,俯身把花大宝抱起来,摸了摸它的头。
“你有了这只猫,所以不要我了吗?”
花珏:“……”
他摸花大宝脑袋的手生生停了下来,目瞪口呆。屏风另一边的人口吻平淡:“以往你从不会说将我送走的这些话。我刚找到你,你便让我回去,如若我早知道如此,便不会来找你,你应当早些告诉我,我也不会生你的气。”
花珏忍不住了:“我,你……大兄弟,你认错人了。”
那男人的一字一句颠在他心上,听得花珏肝颤。一番话明着是不在意,暗里却有十足深情,几乎让花珏遭不住,一瞬间有些怀疑自己真的干出了作践人感情的勾当;这可是戏本子里才有的桥段。不知哪位仁兄有如此功力,生生欠了一条龙的情债,害得人家大费周章地来找……还找错了人。
又是一片长久的沉默。屏风另一头,似乎只剩下绵长的呼吸声。花珏怕这龙激动起来再把他这小院子掀了,放轻声音问道:“你找的人是何地人氏,叫什么名字?如若是还记得生辰的话,我可以帮你算一算,看看他现在在哪里。找人还算是我比较擅长的。”
这番话似乎打动了对方,里面的人影晃了晃,男人低沉稍哑的声音传来:“兴州人……庚午年……已丑月,丁卯日,乙巳时。”
花珏一面听他说,一面在脑海中排盘对应着,对着对着他有些惊讶,一瞬间也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这龙会找上他:对方报出的生辰,只与他自己的生辰差了一个时辰。这条龙找的人是非常罕见的正阴命,只差了一个时辰,花珏却是偏阴命。
人辨别人凭样貌,妖鬼看人却看的是气味和命息,对一条眼神不好的龙来说,这样的确容易弄混。
“他叫……宁清。”
果然,名字也没对上。花珏松了一口气,心下了然,向屏风后的人报了自己的生辰年月,再小心翼翼地道:“我的名字叫花珏,自小在江陵长大,你说的兴州还要往南走,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那边又没说话。
花珏渐渐习惯了对方的沉默,他找来纸笔,将黑龙提到的人的八字写在纸上,准备帮这条龙找找看。他再看了一遍那漆黑的字迹,突然发现了什么东西,楞了一下,开口确认道:“你找的人……”
这回男人回应很快:“嗯?”
花珏越来越疑惑,接着往下算,用毛笔勾连出命运的走向:正阴命之人命途多舛,自小都见些邪物,这人四岁时命中有一场大劫,能过则生,不能过则死;五岁亲眷离,六岁长兄死,十岁……
十岁之后是一片空白,命盘断裂。
玄龙寻找的这个人根本活不过十岁。
花珏心里一惊。他看命学卦这么多年,从未有过一例不准,黑龙说的这个人,应当早就不在人世了。
想到这里,他道:“没什么,我是想问问你,你……找他找了多久?”
花大宝跳上桌,轻轻舔了舔他的手指。
另一边,男子披衣起身,有些笨拙地自己系好衣襟的束带,淡淡地道:“我晓得你们人六十年计为一甲子。我认识他的时间刚好是两个甲子。”
男人从屏风后走出来,花珏赶紧拉好自己身上的衣服。他还湿着头发,刚打了一个寒噤,却见到玄龙将他准备的外衫丢了过来,堆在了他身上。花珏回头看他,刚好碰到玄龙在他身后停步,俯身下来看他,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男人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的生辰和我记得的对不上,但我明白你已经不认得我了。”
花珏:“……”
合着搞了半天,这龙根本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悠长的呼吸声中,花珏望着他道:“我是不认得你……可是按照你的话来看,你要找的人今年只有十九,没有办法和你相识一百多年。人是活不过两个甲子的。人的寿命到了之后,是会死的。”
他说得越来越小心:“你找的人,应该已经逝世了。如果你说的认识了这么久,是指那人转生几世之前的话,你记得的最开始那一世的八字也是不管用的,我没办法帮你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