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珏刚在溪水中冲洗过,头发不免半干,领口也润了,只因那一丝体温,熏染成了带着清香的暖意。男人用蛮力掐着他的腰,强迫他跟着一起往深处走,几乎要把他压在墙上。花珏拼命挣扎着,怒道:“放开!”
“放开?”男人咬了一口他的耳垂,手也不停地在他身上乱摸着,花珏恶心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一心一意挣扎着,强迫自己不去注意这些分散自己精神的事——他的想法只有一个,他在袖子里放了防身的符咒,只要他能拿到它,就能……
只要能拿到……
咔擦一声响,花珏的腕骨被狠狠锉了一下。一阵剧痛袭来,花珏咬着牙生生地受了这阵疼痛,不顾那人快把他的胳膊折断了,强行将符咒一把扯了出来,他用力之大甚至直接扯断了袖袋,哗啦一声撕裂了半边袖口。憋着这一口气,花珏尽力扭动着,狠狠地将符咒拍在男人的脑门儿上,没想到男人身手敏捷,一把躲开了,紧接着越发凶狠地把他往墙上推挤着:“不怕死,嗯?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厉害,老子——”
没等他说完,一阵巨大的力量从他腰侧袭来,将他挑飞了出去。巷路阴影之后的某个地方,面容沉静的男人缓缓走近,接着随手一丢,刚刚没有出鞘的长刀“嗖”地一声滑了出来,入地寸许长,正贴着那登徒子的脑门。
花珏看清了来人,睁大了眼睛。
玄龙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略过了他,几步上前再将那男人拎了起来,往一边甩过去,连带着直接将他踹去了墙上,砸出沉闷的声响。三人身后,紧赶慢赶凑过来的暗卫纷纷不知所措地站着,看着自家王爷将路边混混揍得涕泗横流,最后拎起那人的脖颈,随手丢去了他们面前:“带回府,先审着。”
花珏蹲在角落,一动不动。
似乎是此刻才有时间处理他——这个“被轻薄的良家少年”,玄龙走近了,也跟着蹲下来,准备看看这人的情况,再让手下人送他回家。但他看清花珏的脸时,楞了一下:“你……”
花珏低着头,没有说话。玄龙蹲在他跟前,一时间竟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眼前的人已经换了个样子:仅仅半个时辰之前,这个人还是独领风骚的江陵名妓,一颦一笑尽是张扬颜色,此刻他却换了一身素白的衣裳,脂粉不施,清秀的面庞上一双透彻明亮的眼睛,倒真像大户人家的哪个小少爷。只是那双明亮的眼睛中稍带难过,还有些惊魂未定的样子。
他怎么是这样的打扮,跑到了这个地方来?
玄龙吃完早茶,本欲离去。按照他的习惯,他被皇帝派来同谢家人一起镇守江陵,为了防人刺杀,向来是乘车走,侍卫左右随行,安保工作做得滴水不漏。今天他却像是中了邪一样,突然想要步行消食,这便撞见了窄巷中的这一幕。
玄龙还在疑惑时,忽而再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喧嚣动静,侍从懂得看他眼色,麻利地奔出去探听情况了。他垂眼看了看花珏扭伤的那只手,试探着向花珏伸出手:“站得起来吗?”
花珏抬起头。几尺之隔,出去探查刚刚那阵骚乱的人走了回来,先是看了一眼地上的花珏,接着吞吞吐吐地道:“外面在找人。”
“找人?”玄龙有些明白了。
“是,王爷,江陵乐坊丢了个人,却不肯说到底是谁,您看……”
花珏脸色苍白。他望着眼前的玄龙,拿捏不准这条失忆龙现在会作何打算,于是抢先开口道:“请您为我保密,我……”
花珏为难地想着,想要找一个稍稍能让人信服的理由。欢馆三令五申的头一条禁令便是不得逃跑,若是被发现,那就是被打死的下场。
玄龙打量了他几眼:“幽会情郎,私奔么?”
花珏楞了一下,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玄龙的眼神深不可测,片刻后忽而将他打横抱了起来,拿旁人匆忙递过来的一件薄披风裹住了,将他抱去了马车中。
“既然不是私奔,那便来我府中小坐罢。”玄龙道,“我会替你保密。”
花珏的手扭伤得非常厉害。玄龙问他:“可以见郎中么?”等到花珏允许之后,他才请来郎中,给花珏疏通筋骨,活血化瘀。
花珏面对着这样一本正经,有些疏离的玄龙,感到浑身不自在。他开始有点怀念玄龙没脸没皮的时候,至少不会给他这样奇怪的态度。好比小说传奇里,两位主角误打误撞洞了房,一定有一方是被下了药,非得用三千烦恼根化解。自此以后暧昧不清,诸多纠葛因此而起。
现在花珏便觉得玄龙看他的眼神中充满了这样的深意。那眼神中有好奇,是打量某个曾经的所有物的好奇,持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观赏态度,好似花珏真是一盆花一般。更多的态度,花珏便看不出来了。
上完了药,玄龙见花珏发着呆,于是出声问了一句:“公子在我这里先住着,暂且修养?”
花珏犹自纠结着,茫然地看过来,再茫然地点了点头。
这幅样子看得玄龙觉得有些好笑。他将郎中给的药贴压在花珏坐的桌前,看见花珏脸颊边有一道先前蹭破的口子,正在慢慢渗出血来。花珏浑然不知,玄龙伸出手想帮他把血迹揩拭了,花珏却迅速地偏过了头,有些戒备地往后挪了挪。
玄龙有些讶异。花珏觉出了两人这番动作间的尴尬,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番沉默后,玄龙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了声:“你好好休息。”接着便推门出去了。
凭直觉,花珏感觉自己穿帮了。
只要不是在妓院里穿帮了便好,可是在这条失忆的蠢龙面前穿帮了,他会怎么办呢?
花珏对玄龙的固有印象停留在“断袖龙”“不讲道理”“死缠烂打还皮”“有一段深沉的往事”中,倒是从没想到会在现在这样的情境下去看他。从头认识,如今玄龙把他当个过客,花珏却当他是故人,这样的反差的确有些大。
花珏叹了口气。他现在浑身都在疼,被嬷嬷打的地方疼,扭伤的地方也疼,他想起袭击自己的那个登徒子,不由得心有余悸——身手跟不上,他随身带着符咒也未必是万全的。
玄龙这里至少还算安全,也比他独自出去摆摊来得安宁。
这样想着,花珏决定安之若素。如此一来,如何让玄龙想起现实中的事便要提到他的议事日程上了。
花珏的伤养了五日,原以为有充足的机会对那条龙进行旁敲侧击,但他没想到的是,玄龙自从把他带回来之后,这段日子里竟然一直没有在他眼前出现。花珏的活动范围仅限于附近几个院落,连玄龙的一片衣角都没摸到。
在此期间,他尝试了无数遍写法,写了无数张符咒,最终也没能找出回到现实中的办法。这样的日子简直要看不到头,别说替凤篁寻找过往,他怀疑自己要生生世世待在这个二十年前的幻梦中了。
郁卒之下,花珏形容憔悴,几乎不成人形。他在庭院中游荡时被人看见,不想还被下人传成一清冷花妖显形,是风月之想,传得煞有介事,还引来许多人围观。花珏知悉之后几欲吐血,从此闭门不出,在房门内昏天黑地地担忧着自己的未来。
这天花珏实在憋不住。等了许久,既没有找到回去的办法,又不见玄龙的一根毛……他用过晚饭后,想要出去在园中走走,冷静一下,不想刚好撞到玄龙巡查后回府,在家中设宴,邀请江陵名士前来做客。前院人流络绎不绝,花珏一点也没察觉到,走着走着,他在后园的假山边遇见了一个陌生的少年。
听见脚步声,那少年回头望来,望得花珏有些意外——这是个番邦少年,眼珠子是绿色的,亚麻灰的长发编成两条长辫子拖在脑后,有一股伶俐漂亮的气度。
然而,吸引花珏注意的不止这少年的容貌。面前的人看起来与他差不多年岁,手里提着一个做工精致的鸟笼,看来是弄鸟爱好者。
笼子里,一只让花珏感到尤其眼熟的、雪白的小肥鸟抬头望了望他,跳了跳。
花珏心中一动,上去搭话:“你好,请问你这笼子里是什么鸟?”
那少年看了他一眼,碧绿的眸子里闪过一道得意的光芒:“是鹦鹉。”
说着,他弹了弹笼子,献宝似的要那小肥鸟开口:“来,说几句话给这小哥听听!”
小肥鸟抖了抖脑袋,看着花珏,忽而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救命——”
少年眼中的笑意更深了,询问道:“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趣?这只鹦鹉只会说两句话,一句便是救命,另一句是一个人名。我一直以来都想找到叫这个名字的人,我觉得他一定和我有缘。”
正说着,小肥鸟又凄厉地叫了一声:“花珏——”
花珏一惊,这边听见少年笑眯眯地问他:“这位兄台,你叫什么名字?”
花珏沉默了片刻,嘴角抽动了一下:“花珏。”
少年的脸色陡然一凝,接着变为疑惑,紧接着又添上了几丝惊喜。他激动地上前握住了花珏的手,自我介绍道:“真让我碰到了!这真是……这真是。”他咳嗽了几声:“我们先认识一下吧,我叫叶大宝,幸甚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