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龙在她话音刚落的一瞬间便已经扑上,狂性大发,试图拧断罗刹鬼的脖子,但花珏已经昏了过去。罗刹鬼的血引术再次催动判官笔,神力与鬼法相融合,构建出了一个与以往都不同的幻境来。
那个幻境玄龙进不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花珏的呼吸慢慢微弱下去。罗刹鬼的惑术比艳鬼要更强上百倍,只要花珏踏错一步,便有可能丧命于此。
花珏又能看见东西了,他再度望见了那个场景,飘满纸钱的江陵,以及开满了彼岸花的忘川河畔。
他看见小时候的自己跌跌撞撞向一个人奔过去,那个人面容慈祥,鬓边白发在日光下泛出柔和的色泽。
其余一切,烟消云散。
第103章 真-来生平安
他感到自己的眼泪流了下来:“……奶奶。”
他伸手擦了擦眼泪, 结果越擦越多:“奶奶, 你是真的奶奶吗?”
花奶奶怀里抱着花大宝,花大宝抬起头望了望他,甩甩尾巴。
“怎么啦, 我的乖孙儿?”花奶奶笑他, “怎么眼里又撒猫儿尿,你看大宝可比你出息, 晓得撒尿去别处。”
“哦哟哟, 怎么还在哭, 过来奶奶看一看, 是不是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啊?”
小花珏扑在花奶奶膝头, 小声喊疼,颠三倒四地讲:“摔了,破很大一块皮, 疼。”
老人便把他抱起来, 撩起他的裤腿,用白棉布浸了药草汁,给他小心擦着伤口。
花珏听见自己耳边有个声音问:“如此有罪?痛失至亲, 投河修刹, 生夺人命十四条, 改得判得?”
“当真判得——”
如同给玄龙判命的当天一样,花珏眼中沁出两行血泪,他的神志已经全然被幻觉控制, 只以为判官笔即将审判的是自己至亲的奶奶,他握紧判官笔,一点一点地逼迫自己清醒过来,想起了片段现实中的场景。他由着自己的心绪,声嘶力竭地为那两人喊道:“不!不!不!”仿佛看见了什么恶鬼。
洁白的琢玉笔握在他手心,仿佛有千钧之重。第一次,它违抗了花珏的命令,一寸一寸地带着他的手划出看不见的痕迹:“姚氏二人,有罪,应入刀山火海。”
花珏看着空中那行看不见的字,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噬心的痛楚、扰乱他心神的幻景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不见了。他“哇”地呕出一大口血,哭得撕心裂肺:“不,不……”
他想说的并不是这样,他本是要说这样不值,如是他花珏提早知晓此事,他也会不顾一切地为姚非梦报酬、为那无辜惨死的疯子平冤昭雪,只是不会选择这样惨烈的方式。
刀山火海,那该多痛?
“为什么要走这条路……那些坏人只要没死就能定罪,城主他们都在,那么多好人都在,我们明明可以帮你们的。”他跪地不起,最后嗓子出血,嘶哑无声。玄龙在旁小心翼翼地给他擦着泪,而后将他抱进怀里。
人们陆陆续续地赶来,花珏哭得浑身颤抖,亦没能看清是谁持了桃木剑砍向姚非梦与姚奶奶,难得显形的妖鬼在日光下很快便蒸发不见了,众人大惊,此后传说“凶犯立死即化为飞灰,是青天昭昭之理”,也这样上报了京城。
少帝回复:“阅。”
此后三月,江陵城主同京司提刑官四处奔走,查明三十年前一桩骇人听闻的旧案,案件受害人姓姚,十六岁当日为同窗数十人奸杀,抛尸荒野;凶手皆已死,死后戮尸,妻儿连坐入狱充军;另责当时将无辜者活活打死的一干村民,在世的皆入狱领罪或外放充军。
而姚氏祖孙,魂魄飘摇入海,顺着鬼门回到阴司忘川,承刀山火海之罚。
无眉道:“皇帝那个所谓一半半仙说,一半生人定,指的便是这样罢。人和鬼的结局都定下了。”
花珏却迟迟没能从这件事中缓过来,他大病一场,连烧了数月,玄龙不吃不喝,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直到他病情好转。
偶然有一天,玄龙翻到了无眉的一本典籍小说,带着病情刚刚好了一点的花珏飞去了天边一处仙洲。
花珏最近不爱说话了,只睁大眼睛望玄龙。
玄龙摸摸他的头:“我在书里看见一样东西,说是极天之所生长着一种蓬莱草,可庇佑故去的人来生顺遂如意。”
仙洲上泛着腾腾白雾,海上吹来的风却是温暖的。仙洲上生长着奇花异草,玄龙俯身摘了一朵细小的红花,给花珏别在耳后,然后牵着他的手往前走。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找来找去,二人只遇见一只兔子。
那只兔子会说话,长得十分圆润乖巧,偌大一只,扒起来望他们:“我是月宫玉兔,路过这里度假的,你们是什么人?”
玄龙道:“我是嘲风,敢问仙者,这岛上的蓬莱草生长在何处?”
那只肥兔子听了,眨巴了几下眼睛,却好似有点沮丧:“啊,你们来找蓬莱草的……我找了全岛都只找到一颗,准备带回月宫吃的。”
它不知从哪个地方又变出了一个长条萝卜和一颗巨大的白菜,像是炫耀自己的战利品一样:“不过,我已经有萝卜和白菜了,这一棵草就送给你们。”
它从地上立了起来,伸出爪子把它递了过来。
花珏小声问:“谢谢你,我们要如何报答你呢?”
那肥兔子又眨巴了一下眼睛,伸长了脖子,用爪子给他们指:“太好了,我想请你们把我抱起来,走到那边去——就是没有树木遮挡的哪个地方,可以望见对面。”
它有点害羞地道:“我,我还不会化形。我们兔子也爬,爬不了树的。”
花珏想到自家同样不会化形的小凤凰,不禁笑了笑,于是低头将它抱了起来,依言走到它指定的地点:“这里么?”
肥兔子爬上他的脑袋,激动地甩着身后圆溜溜的短尾巴:“是这里了!”
花珏本无心探听这只兔子在干什么,但他无意往对面看了一眼,发觉对面也是一个仙洲,面对着这边的是一块倾斜的巨石,上面隐约能见到有个人在躺着晒太阳。那人穿玄色衣裳,神情懒散淡漠,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又或是在单纯发呆罢了。
花珏觉得面熟,玄龙却道:“那不是上回同判官一起来过的兔儿神么?肥兔子,你看他干什么?”
肥兔子身上的毛有点膨胀,它在花珏头顶拱了拱:“我,我是谢——不,那个人的保镖。”
玄龙:“……”
玄龙忍着笑问:“那你给他当保镖,他知道吗?”
玉兔喜滋滋地道:“不知道,我准备给他一个惊喜的。”
花珏也听出是怎么回事了,不禁笑了笑。大抵这只兔子暗恋对面那个人,这才费尽周折地来偷窥,胆大心也大,倒是非常可爱了。
花珏顶着这只肥兔子,陪它看了半晌,直到对面那人驾云离去。二人同玉兔告了别,又花上半天时间回了江陵,去了姚非梦的墓前。
玄龙在坟前点燃蓬莱草,和花珏一起跪了下去,磕头祭拜。
“姚奶奶来生平安。”
“姚非梦,来生平安。”
半月后,冥府。
鬼王寂灭,鬼门重开,才有此等大事发生,阴司中却无一人谈论此事。寂静森然的大殿上,本该坐在阶前的判官垂首侧立在大门外,片刻后,淡然道了声:“时间到了。”
这声音并不大,传到外面却引起了不小骚动。起初是一声高呼:“恭迎大人归位——”紧接着一浪高过一浪,呼声此起彼伏,滚动成浑厚不绝的声浪。
阎罗王入关百年,终于归位而出。
判官看着自殿后走出的人,俯首拜道:“大人。”
阎罗王双眼跃动着同彼岸花一样的光芒,那种光芒足以让任何鬼神退避三舍。他缓缓扫视周围一圈,判官以为他会询问为何鬼门五月开、十八层地狱哀嚎不绝,可没想到他只略微打量了一番,而后问道:“那个小家伙呢?”
判官垂首道:“他去了凡间,近来正好有一桩大事,大人。”
“予我一观。”阎罗王道。
判官便奉上一捧卷轴,那卷轴上生姿光鲜,是一副画卷,重演着一幕幕人间事,画面倒转,从事情最初时开始,卷上是一个年轻人隽秀温雅的脸,红衣散发,发间绑着两条编织好的红绳。
阎罗王对前情不感兴趣,他动动手指,直接让情景跳到了末尾,红衣少年跪在地上不停哭泣,阎罗王的眼神略过他的神情,略过他说的话语,甚而略过他身边那条身份尊贵的上古龙族。
他只看了看最后的判词,翻到末尾,是两人在死人坟前焚烧蓬莱草。
“你认为他适合呆在那里吗?”阎罗王问。
判官道:“不知大人此话何意。”
阎罗王手指在花珏的方向点了点:“感情用事,软弱愚蠢,我认为,他并不具备能够判命的资格,我们阴司应当将他收回,取走他性命。”
判官却摇了摇头:“大人,我认为不妥。”
“哦,你是怎么认为的?”阎罗王感兴趣地问。
判官道:“我也说不太清楚,总而言之,我同他接触过,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家伙,虽然他的名字不由生死簿掌控,但如果便这样将他收回的话,有点可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