冽光冰冷地扫过豆蔻少女,仿佛要穿透血肉攫取她的神魂。
萧解羽道:“很奇怪。寻常鬼修占据凡人的壳子,不说阴气大减,起码修为难以寸进。小鬼,我上回见你,生魂还没这般凝固。”
“我……常去乱葬岗修炼……”
“你说为父亲烧祭品的后山,我看过了。那里可没有鬼气,反而……”
鬼修仍想辩驳,萧解羽言语平淡,铺天的压迫感灭顶般压在身上,仿佛下一瞬便会压折脊椎。
她闭眼,再睁开时已没有鬼修那股子阴寒气。她坦然相告:“实不相瞒,我曾是仙界姚黄仙子。四千年前仙界动乱,我被抽离生魂投胎转世,历经无数轮回,才寻回这具身躯。”
萧解羽收回目光,好似在自言自语:“只要付得起代价,天宫神祇也有陨落的一天……四千年前,仙界以凡间数千生魂为代价,到底做了什么?”
姚黄仙子道:“小仙不知。”
“曾有人敬称师尊神君大人。”萧解羽垂眸擦拭师尊下颌晕染的血迹,语调轻软温和,“你们算计于他,所以献祭凡间数千生魂,逼他沦落下界,逼他修习无情道,逼他动情动心……对了,神魔大战师尊碎丹重修,有没有你们的手笔?”
姚黄仙子垂首低声道:“有。”
“如今又来一回献祭,是要算计他的命么?”
“不是的!”姚黄仙子蓦地抬头,声色凛然,“仙界之中确有几位邪仙,曾经搅弄风云。仙主他,不过在对抗那些恶徒罢了!”
“当真?”
“绝无虚言。”
“虚言与否,同我何干。”萧解羽唇角含笑,“回去转告你家仙主,只要付得起代价,仙界覆灭不过翻手间的事。敢用生祭算计我师尊,不妨猜一猜,我能让你们付出什么代价?”
眼前之人言笑晏晏,姚黄仙子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此次献祭,实是邪仙所为,仙主也不愿见到。所幸如今生祭未成,您,快些阻拦献祭之人吧。”
萧解羽慢慢扶起师尊。甫一动作,玄微真人周身死气更甚。萧解羽不敢再动。他举目四望,周遭满布砾石尘埃,于是解下外袍,轻巧地铺开在地,仔细将师尊安置妥当。
他慢吞吞翻检储物袋,从中取出一枚琉璃宝器。当日初入冥界,冥迟呈予他泡茶的器具。师尊喜欢,他便顺手拿了。如今看来,琉璃杯盏不似凡物,正好做阵眼护法。
他划破指尖,精血融入宝器。手中琉璃光耀大盛,转瞬即灭。
姚黄仙子死盯琉璃不放,待萧解羽看过来,连忙敛去震惊之色。
萧解羽俯身亲吻微凉的唇,柔声道:“师尊,等我回来。”
横桥。
死气冲天。
陈家老伯吊着半口气苟延残喘,阿槐抱紧怀中物事跪坐一旁。木门无风自开,他瑟瑟回首。
素衣少年踏碎月华星辉,比死气更沉重更凛冽的魇气倾覆压整座死镇。
阿槐瘫倒在地,凄然道:“道长——陈哥死了,陈叔也死了……求您救我,我不想死……”
“闭嘴。”
阿槐冷得厉害,手脚不听使唤,咬紧了嘴唇哆嗦。
萧解羽谛视那具刚断气的尸首。冽光绕中庭打个转,最后凝在瑟缩的青年脸上。
“都是你杀的?”
阿槐凄声道:“不是我!”
萧解羽道:“你应当知晓,修真界有一种术法——名为搜魂。”
阿槐抖似筛糠,失手打翻怀中瓷罐。声响清脆,陶瓷没有碎裂。
仿若炼狱爬出的索命修罗步步紧逼:“我嫌麻烦,还未施展过几次。”
冰凉的手抚上前额。
“……所以用的不甚熟练……”
指甲一分一毫没入肌体。
青年彻底崩溃,哀声哭号:“我也不想,我没想到……”
萧解羽任他惨嚎,徐徐收手。
“说罢。谁指使你的?”
阿槐喘匀气息,想将多日恐慌尽数倾泻:“道长,我曾有位青梅竹马的表妹。她名阮阮,与我两情……”
少年打断他说:“我不在意你有什么青梅竹马。”随后站远几步,仿佛嫌恶他身周死气过于浓烈,“你在我眼中,还不如一只蝼蚁。”
阿槐苦笑道:“是,是我逾矩。一月之前,我遇见一名仙君,他说有法子让阮阮死而复生……他看起来尊高圣洁,我没想到,他要我做的……是这等恶事。怪我鬼迷心窍答允了他,与他立下血契……这些事,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那位仙君说过什么?”
“教我如何取人性命。他给我一物,取用后面对凡胎,可幻化成对方最爱之人。仙君说,心境越平和,死状越惨烈,祭品就越纯粹。”
萧解羽问:“我听闻不止此地生有死气。”
“仙君一共选了一十八名侍者捕猎祭品。其余十七座法阵都已功成,我……我不愿伤及陈……陈叔,一直拖到现在。昨日仙君来讯,威胁我两日之内屠光镇内所有生灵。”
萧解羽凝神看他,这人看起来慌乱,好似并不是因为杀害数百无辜之人而生的悔恨。
于是轻叹:“你真该死。”
“仙长,我只是想再见阮阮一面……我也不想……”
阿槐手脚哆哆嗦嗦,跪伏在地伸手捡那瓷罐。一直没有出声的姚黄仙子见了,快步上前踹开瓷器。
器皿仍没有碎,紧扣的瓷盖松松晃动,骨碌几圈滚向角落。陶瓷之中逸出层绿白雾,虚虚笼上姚黄仙子。阿槐瞪大双眼,等待她幻作心爱之人。
幻化之术作用很快。
姚黄仙子稍一低头,看到自己扁平的胸脯和粗糙的掌心,身上这套麻布衣裳很是眼熟,手腕伤口她也见过不止一次。
阿槐蠕动嘴唇,满心绝望和不可置信:“怎会……”
姚黄仙子道:“你最爱之人,是陈生。上半夜由你亲手杀害了。”
“不,不可能……我爱的是阮阮,我与她两情相悦,我与她至死不渝……”他掩面痛哭,再不敢看姚黄仙子幻化的假象。
“我爱阮阮。我怎能动心,怎能变心……”
萧解羽瞥他一眼,问姚黄仙子说:“其他十七场献祭的业力,有没有法子抹消?”
“有。”姚黄仙子小心翼翼看他的神色,“冥后。”
萧解羽颔首,道:“你在凡间走动的多。他就交给你了。”
姚黄仙子没等来质问,又松了口气,笑道:“自然。”
少年转身,说道:“让你转告仙主的话,别忘了。”
“最好你没有诓骗我……倘若献祭生魂的仙君是你说的邪仙,我自会帮你们处置。”
“是,是。我怎敢骗您。”
姚黄仙子诺诺,随即噤若寒蝉,目送少年萧索的背影渐行渐远。
阿槐伏地大哭,渐渐哑了声响。姚黄仙子定神看他,眼皮鼓鼓跳动。她揉揉眼角,暗道当久了凡人,竟然想到凡间无稽的妄谈。
右眼跳得很厉害。
右眼跳,灾。
灾。
第40章 感谢支持正版阅读
断绝这一场生祭, 水镇缭绕的死气终于散了。
师尊沉眠不醒。萧解羽拥紧了他,灼烫的胸膛捂不暖凉透的躯体。
萧解羽茫然地发了会儿呆,随即在水岸边上布设阵法,打通路途通往冥界。断绝生祭之后,师尊周身死气确实淡了。他多少信了姚黄仙子所言,打定主意尽快问一问冥后,如何消减业力。
萧解羽布阵的本事不大高明, 不确定法阵那头落向何处。他抱紧师尊,稳步踏入法阵。
眼前是一片苍莽雪原。周围阴气紊乱,有一小段路途不能驾驭飞舟。
雪籽寒风刮过双颊, 萧解羽低头,睇视怀中了无生气,如冰雪雕琢的脸庞。
师尊面色僵白。他想渡一口热气,然而天冻地寒, 风雪呼啸,水雾尚未触及肌肤, 早早化作凛冽寒霜。冰雾落上鸦黑如蝶翼的眼睫,凝成缕缕白晶。
萧解羽想起三百年前那个冬日,师尊领他与小师弟去外门清修。那天玉霄峰遍地冰雪,小师弟多番怂恿, 他从竹叶上揉起一小块雪团,卯足力气砸向师尊。
师尊起先想躲,听他软着嗓子呼唤一声,便疑虑瞬息。雪球正巧击中前额, 冰水从眉心滑落下颌。师尊似是不悦,比寒风更清淡的眸光掠过他的眉眼。
他慌里慌张想供出小师弟,身旁惯会做戏的师弟留下一串雪印,早在他动手之前跑了。他垂首认错,师尊不应,耳畔只有山风凛凛作响。
随后手臂一麻,不怎么凝实的雪球轻轻崩散。他惊愕地抬高眼眸,师尊团起叶尖清雪,敛了手上力道,砸中他臃肿的裘衣。
他一下子反应过来,踉跄着扒拉积雪,口中耍赖说,不准动用术法。
明知师尊不会用术法。
师尊总是迁就他——任由准头极差的雪团击中脸庞,发间颈项浸满冰水。
后来他累狠了,师尊屈膝为他擦拭手心。蝶翼般扑扇的眼睫润湿水光,深沉如墨的眼瞳点染清凌凌的笑意。
那一日,如今时一般。
寒冬,风雪,师尊星缕莹白的发,锥心彻骨的寒意。
萧解羽拂去那片冰晶,身后尚未闭合的法阵中传来轻声痛呼。他回首看去,曾为冥后的少女冻僵躯体,瑟缩着迎上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