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当裴曦不知该不该顺从飘风的意思时,一曲歌声由会场外头飘了进来,就一再重复那几句辞儿、那几个音调。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哟!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沧浪江的水若是清澈,可以用来洗涤我的帽带。若它污秽不堪,我只能用以洗脚了。)」
「是人界的民间歌谣<渔父>辞。」东君很快地听出来了。
这辞的引申意义在於「讽刺当权者昏庸无能,让贤才美者不显於世反遭怨妒。」灵均曾以渔父之名作成一篇短辞,其中也引用了「沧浪之水……」四句。
有人乘坐木筏自众人头顶飞腾而过,他左手拖着两名被敲晕的小官,右手平举并捻起剑指,仅在一瞬就穿越天台来到东皇座前。
「护……护驾!」卫兵们慌成一团,天界和平甚久,他们哪里知道应变作战的方法呢?
来人的指尖已然抵住东皇咽喉,一时间大神们惊讶地说不出话,民众更是吓傻了眼。有些人哇哇啊啊地大嚷起来,有些人拔腿就跑,深怕自己也遭遇不测。尽管人潮拥挤,靠近天台这方的人根本动弹不得。
「全退下吧。」东皇一声令下,后妃、礼官、卫兵、下人们个个抱头鼠窜去了。大神们神能渐失,也无法上前做些什麽事。
「好久不见,堂兄……」东皇的语气仍是平和无异:「这次的见面礼来得突然、来得惶恐、来得措手不及啊。」
「哈,穆琛!」冻雨直唤东皇的名,「你的聪明害死了自己,大神们现在无力与我抗衡了,他们的部下也全在另一处竞试,谁还能助你呢?你是糊涂一时哪!」
其实冻雨早已循飘风琴声觅得此处了,他待法竞过後才现身的原因,是想让天界众人目睹且赞扬裴曦的能力。
「哟……」东皇微笑:「堂兄所言『属於我的东西』的意思……难道是众人所能猜想到的东西里最为昂贵的一项吗?」
「不是。」冻雨否认,并道:「去叫『那人』来见我,并且停止这场毫无意义的庆典。否则……我将以大司命的神能夺去天后的性命,就同当年杀死裴曦母亲、也就是你的亲妹-昭华公主的情景一样。」
※ ※ ※
冻雨施法让云河之路回复前状,大神们也逐渐恢复威能。
悦命被召来了,当时他正以金蛇鞭法与时光之神少昊在台上拼斗着,争取武祭的头筹。
民众们全被勒令回去了,武祭也依冻雨的意思停摆。
东皇领当年事件的参与者与关系人一起来到圣銮侧殿一处隐密的小房内,并使无关的人员全数回避。飘风负着裴曦来到房里,搀他坐下後本要跟着众人出去,却被裴曦的唤声叫住了。
「飘风,你陪着我好不好?我……什麽都不知道,为什麽父亲、前辈、月老等人都是一脸沉重的表情呢?我……心里真是害怕……」
「裴曦。」飘风蹲低身子,轻抚他清瘦无生气的脸庞。「前人的秘密我是没兴趣知道的。更何况,东皇没让我前来啊……」
「飘风。」冻雨出声了:「裴曦要你留下,你便留下来吧。一人无法承受的伤痛,如有你的安抚照顾,肯定能让创口加速结痂治癒的。」
「是。」飘风听了,也拾过一枚坐垫跪坐在裴曦身旁。
东皇见众人到齐,推开了门正要出去,冻雨却以「有东西要你瞧瞧」的理由将他留下。
欲知究竟的大神们留在大殿中,有专人忙着伺候招待。事件本末他们没有一人是完全知情的,多半就只知道个结果。或许是基於好奇,或许是基於怜悯裴曦或保护天主的心态,六人就这麽从正午待到黄昏,只望能听得一点丁当年的情景。
小房里,冻雨、东皇坐在北面,东西二侧则有悦命、少昊等人,飘风、裴曦坐在南面。众人屏息以待,就看谁先打破沉默,起始的话题又会是什麽。
一会,少昊先说话了:「各位大人,时间宝贵,切莫浪费了。」
右侧的悦命始终低着头颅,心里旁徨又焦急。相别二年,冻雨就这麽突然地出现了,但愿……他是来实行过往的承诺的,只是……东皇会愿意放行吗?
冻雨明白,有些话悦命是说不出口的,东皇、月老也不会代他两人说明。他反覆思索後认为,应当由裴曦最能接受的细节说明起,而後再攻入事件核心。於此,他才不至於过度悲伤或无法承受。
「裴曦,听我说……这一天终於到了。」冻雨缓缓启齿。
「这一天?」裴曦不懂。
「是啊,挥开云雾、月灿光明的一天。」冻雨转身瞧了瞧悦命,希望他能谅解此刻自己是非说不可了。悦命抬眼望他,轻轻地点一下头,点头的力道很轻,若有似无地,显然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
冻雨管不着那麽多了,只能逐一道起当年往事。「裴曦,你可知道吗?两年前违反天界律法,强以丝罗抵抗既定命运的人……正是我与你的父亲。」
「咦……?」
冻雨瞧他吃惊的表情,便知道悦命不曾对他提过这件事。
「你的母亲,两年前过世了……你是不小心降生的孩子。有一次,悦命心情正差,喝得酩酊大醉,你母亲本想安慰他,却……唉!」接下来的事,冻雨不知该如何描述予他听,只好省略过去了。「然後,昭华公主便怀了你……悦命後悔莫及,但也无法阻止你的现世,於是……找上我了。」
「等等,前辈……」裴曦腹内有诸多疑问,但并非针对冻雨省略未言的部分。「您说……母亲二年前生下我,这怎麽可能?我明明……」
「千余岁了,是吧?」冻雨接续他的话。「唉,我离开天宫已有两年多,而人间却转眼逝去千年。比起悦命的相思,我……我所历经的时间,是你父亲的好几百倍呢!千年……不足以磨灭对一人的爱憎,却反而增长了苦闷和痛楚。我无时无刻……怀念着你的父亲哪,裴曦!」
「我的父亲?难道……」
「裴曦,你想对了。我与你父亲,就如飘风与现在的你。只不过……你们的慕情是命运的牵引所促成的,而我们……却起於命运的捉弄,搞得最後两败俱伤、不得善终。」
「前辈……」飘风不断思忖着少昊出现在这儿的原因,好不容易才理出一些头绪。「您是说……裴曦的实龄只有两岁,之所以长成千岁之貌,全因为时间术法的关系?」
「你很聪明,飘风。」冻雨说道:「但这点缓些再说,我们先道裴曦的母亲吧。穆琛之妹,昭华公主-是悦命指婚的对象,亦是苦恋悦命却得不到回报的苦命女子。早在你母亲介入我俩生命之前,我与悦命便属意对方了。穆琛明明知晓,却顺着妹妹的意思让她和悦命成亲。」言至此,冻雨英挺的两行剑眉蹙成了难看的八字,悦命则是一脸哀怨忧伤的神情。东皇将视线转到一旁去,就是不想与他们两人对上。
「我当然是生气了!自小到大,什麽事都能让着穆琛,惟独这事不成。好话言尽,威胁利诱都施展了,可……当公主怀有裴曦时,一切都已然不及。於是,悦命对我说:『就让她看起来像因病去世吧,连她腹里的孩子也一并除去。』我想了很久、很久、很久……」冻雨不断低叹,亦不敢正视裴曦的双眼。
「最後,我决定了。『那麽,好吧。不过……留下这孩子吧,我们可以好好照顾他,就让昭华因难产而死吧。』我这麽对他说。而且,少司命掌子嗣、大司命掌生死,我们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然後……就这麽过活一辈子。但是,悦命不同意,他告诉我:『我永远不会承认……他是我的孩子……』」
「啊!」裴曦终於明白了,为何父亲总是百般苛责、刁难自己的原因。
「我不理会悦命,私自决定留下你。结果……公主死去那天,你降生了。我与悦命吵架,那还是咱们第一次发生口角呢……我们差点打起来了,不过……一大群宫人闻声而来,我们马上就停手不闹了。但,已经有人发现了,发现昭华真正的死因。当然,穆琛立刻传我们入殿问话。悦命按不下性子,我也正在气头上,索性什麽都供出来了。那天……我俩向东皇请去,悦命觉得过意不去,遂提出教导下一任司命的请求。」
「那人……就是我。」裴曦道:「但,那时我才出世不久……」
「对。」冻雨又说:「穆琛答应了,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觉得愧对於我俩,总之他是答应了。那时,他唤来少昊……你便在一夕之间长成了。你的记忆,是悦命从出世到一千两百余岁的记忆复制而成的,仅修改了一小部分。此後,你的两年生命,全是为了继承司命一职而努力修行着。」
「原来如此。」怪不得,人们老爱道他「年幼」;怪不得,那位「世子」总三不五时在梦境里出现。
「裴曦,我对不住你……所以我才说,授你四法象阵其实是一种『补偿作用』罢了。」冻雨哀伤万分,但他了解、他深知,此刻悦命与裴曦内心的痛苦绝对不下於他。
「前辈,不打紧的。」裴曦摇摇头。身後,飘风紧紧拥住了他,让他有十足安心的、有人可以依靠的感觉。「我对母亲没有任何印象,没有亲情也没有爱憎。听您说这番话,我什麽痛觉都没有,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