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说完,池水的画面也停留在星辰之下,一棵娑罗棉树守着那再无主人的销樟院。
“我都不记得我等了多久了,许是等不到了。”老人微微低下头,“我这老妖的命数也该尽了啊。”
老人的手从池水上收回,石屿看到那老人的指尖竟变得透明起来。
“您……”石屿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反应过来却又闭口不言,就像老人说的,他的命数怕是要尽了。
“我这老妖临去前,还能见到位仙人,倒也算是圆满了,”老人看向石屿,“你可愿度我一程?”
“我不是仙人……”
“可进这里的,定不是俗物。”
“我不过是可看见写非人之物,我只是个普通人。”
“凡人么……”老人眯了眯眼睛,有些费力地上下打量着石屿,而后笑了笑,“罢了罢了,我这老妖也看不出什么。你自己不要忘记自己是谁便好。”
“为何不修仙呢……”石屿想这娑罗棉树若是成仙的话许就可以长久的活下去了。
“我修仙做什么,”老人笑了笑,“这几百年来,我不过是等他来度我一程。”
老人拿出一张纸,放到石屿手上,自己坐到佛像前的蒲垫上:
“我也该走了,你便送我一程吧。”
石屿看着盘腿坐在蒲垫上的老人,抿了抿嘴,刚要开口念,只听身后池中有水声响起,似是有鱼跃起,而后石屿就感觉身上一重,一道声音在他脑中响起:
“抱歉,可否借我身子一用,我如约来度他了。”
第32章 娑罗棉树(下)
石屿还没反应过来, 口中就自动地念出了那些经文,而坐在蒲垫上的老人身体也愈发透明,但样貌却越来越年轻。
直至最后,坐在蒲垫上的人已完全变成了青年的模样,草绿色的长袍加身,脖颈上有着枝叶图腾般的纹路,直至盘上左耳耳侧长出树枝样的角。
随着经文将近结束,那人的身子几乎已完全透明, 待他即将消失的最后一刻,那双眸子睁开,棕色的瞳孔里带着些眷恋,声音毫无颤抖恐惧,似春风般柔和地轻声道:
“你来了啊……”
而后化作一道光消失在空中。
而石屿的身子也忽然一轻, 脑中开始闪过许多场景。
那一世他生于战火中, 叛军杀人杀红了眼, 孩童妇孺也都也一个都不放过,他母亲为了保护他,在死在了叛军的刀剑之下,而他则是从后门跑了出去,不知跑了多久来到一棵树下。
眼看后面叛军就要追上来,可他那时还小根本爬不上树, 就在他恐惧万分觉得会死在那里时, 忽然感觉身子被环住了,再被一拉扯就到了树上, 而那树的枝叶竟也像是活了一般将他隐藏起来。
叛军追来,寻了半天却也没看到人,便离开了。
待彻底看不见叛军的身影后,树枝又缠上他的腰,将他缓缓地放回了地上。
他站在树下,有风过,树叶嗦嗦作响,他伸手抱住树干,甚至想用力晃一晃却也不见那树有什么反应。就好像,刚刚之事不过如梦。
“是你救了我么?”
树不言。
“谢谢你。”
枝叶未语。
他卧在树下,父亲母亲都已死在刀剑之下,村子怕是也被放火烧了,还年幼的他甚至连哭泣都忘记了,只觉此间再无所依。
不知何时他沉沉睡去,梦中他似是看到光芒点点,走近一看竟是个穿着草绿色短衣的男孩。那个男孩紧闭双眸,坐在那里,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几次搭话却不见那男孩有什么反应。
他太累了,靠在男孩身边就睡着了,好似可借此寻求一丝温暖。他半睡半醒间,只觉有人轻轻抱了抱他,温暖而柔和。
当他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了那棵树露在地表的根须上,身上还搭了一层树叶。
他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也无法活下去,于是又抱了抱那树干,以额头相抵,轻声道:
“我会回来的,要记得我啊。”
他走了许久,最终在一寺庙前饿晕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了床上,身边有一个身穿袈/裟的老和尚。
“你面有佛缘,若愿放下红尘入我佛门定可有所修为。你可愿让老衲为你摸骨?”
他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那老和尚拉过他的胳膊,展开他的手心,闭上双眼,而后却眉头紧锁:
“你命数在战火中就已尽,怎还会于此。”
他想了想,开口说出了那棵树的事情,老和尚叹了口气,将他带进院内,取了朱砂笔:
“你命数已改,虽非自知,但却因为妖物所救,入不得轮回。老衲念你有几分佛缘,画印于你,以九十九渡换你一渡。”
说罢老和尚用朱砂在他手臂上画出纹路,又以咒符加之,使那朱砂入他皮骨:
“我可续你四十年寿命,你便用这四十年去渡九十九妖鬼之物,待这印消失,你便功德圆满,可入轮回。”
老和尚又用笔尖点上他的眉心:
“这一点便为你自度之用。”
“但你切记唯救你那妖树你不可渡,他改你命,你与他终有一个不可入这轮回之道,若非要逆天为之,则会俱灭。”
那之后老和尚留他在寺院中,教他渡化之事,并为他取名“肉齿”。
直到他二十岁那年,老和尚给了他一身新僧袍:
“以后种种便是你自己的命数了。”
“只切记,勿渡改你命数之妖。”
他虽应下了,但老和尚不知道,这十年间他曾偷偷翻看过老和尚藏起的一些书。他知老和尚当初那话只说了一半——
眉心那一点朱砂,可渡己,却也可渡改命之物。一人入轮回,一人不复生。
于是他回到那地方,建起销樟院,为渡这世间九十九妖鬼,至于那最后一渡——
“若有一日你愿入轮回了,我可渡你。”
阔别十年,他再次抚上那树干,如是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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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销樟院内渡妖三载,那树一直立于院外,白日里他出门或归来,都从树荫下而过,却也再未有过何交集。
只晚上,他会站在自己屋内,从窗缝中看月色映天,他总是想起儿时那似梦境一般的场景一绿袍小童低垂双目以枝叶拥他。不知那那树妖,现在是何种模样呢。
有一次,他外出偶遇一恶妖正在吞噬小妖,他将恶妖封住驱逐时也受了伤,待恶妖形散他才发现不远处还有一只小妖狐,想来那恶妖吃掉的是它母亲。他又想起儿时战乱的场景,便将那小妖狐带了回去。
那晚,坐在后院廊中为小妖狐包扎好伤口,只觉身后有人,他转过头,只一眼,便知那定是那树妖。
那妖一身长袍颜色正如这个时节他枝叶的颜色,一双眸子如枝干般木棕,样貌也不再是小孩模样,身形高挑,身上的气息如卷着泥土和春露而过的风。
“你来了。”他笑弯了眼睛,对着那妖说,就好似于一位日日相见的老友那般自然。
他将那受伤的妖狐放到树妖怀中,一时间恍若回到最初,那双手也曾这样将自己圈在怀中。
这世间的妖物他也见了不少,有善有恶,有的痴情有的薄凉,其实说起来与人也大体上无异,但如这树妖的般淡而不冷,柔而不露的,却当真没有。
那夜春风清,徒醉人,只化眼中一片净土。
那之后那树妖经常会化作人形来他的院中坐一坐,只稍稍侧目便能看到院中绿袍映得水漾三分。
就这么有时十余载,他从未言语当年之事,树妖也未多露何情,许对草木而言世间总是长的,情也是慢的。
他煮水为二人添茶,手起落间露出已是半浅的朱砂纹,树妖问他那是什么,他看了看,笑着说,那是他的命数。他知他终逃避不过天命,却从未觉得恐慌,这销樟院,娑罗棉都在眼中,又有何可慌的呢。
可那次受伤,他是真的慌了。他知自己命数将空,若此时有人来就自己怕是要耗上全部生命。他见那树妖匆匆而来,毫不犹豫地将他挡在门外,他知树妖最终是走了,可他心中却也悲痛的无法自已。
后来他去到那娑罗棉树下,当真想好好抱一抱那树妖。这众生如何人间如何,他看得透读得懂,他的命数几何也早早了然,他以为自己不过是念那时恩情,相伴换友人。
可心上却脱不得红尘,许是真的无法可救了吧。他渡众生芸芸,只为换一私情。
春花,夏暑,秋枫,冬炉,人间二十余载,他已是中年,鬓间出了白发,他都一一藏起。
四十年说长也长,渡化九十九已是功德圆满,可说短却也太短了。
他自知命数将至,那夜他额头抵于树干,却不想那树妖竟也与他相抵。四十余载,肌肤相近,虽只一瞬,却也足够让他执迷不顾痴枉相对。
他给树妖的并非是渡化的经文,而是可强行化做半妖留于世间的法术。但半妖无法化形,也无法修化,除了漫长无尽的寿命和无言的寂寥,再无其他。
在法术将成时,他张口说了句谢谢。
谢谢儿时救命之恩,谢谢日日相伴,谢谢你应我一情,这世间我可渡九十九妖鬼,便一定也可渡你。